第五章(第8/17页)
那人骂他是蠢材,还说与其那个部位受伤还不如瞎了的好。
现在,阿坚特别想知道那个工兵小子后来怎么样了,想知道那个小子和包括他在内的那些人是否已经顺利地成家。这事想起来还真是好玩,不是吗?直到占领西贡之后,人们检举阿坚营里的士兵半夜里偷跑出营房去跟新山一、新山二机场的女人们鬼混,他才明白当时他跟那个工兵小子所受的“伤”其实是性病,才有点后悔。实际上,大家觉得他不可能有犯罪的条件。总之,真是笑死人了。
他躺回床上,头枕在双手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果是那样,他不应该回河内,不应该见阿芳。假如那样,他早就认命了,不会像现在这样终日惴惴不安,也不会写作,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过去的这几年,从战争结束、与阿芳重逢以来,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希望自己彻底与过去告别。那份忧愁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新工作的到来和生活中新的转变而渐渐退去。
每年一到春天,他的心中就有一丝希望蠢蠢欲动,似乎伴着春天,他的青春也回来了。当然不是要回到年轻时的身体,而是回到年轻时的心理状态。他期待自己的健康与热情重新储满,还能有正常的性生活,再度点燃爱情和生活。
可现在,他不再有这种感觉了,他不再回望过去。这不是什么新的思考,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感悟。走在时间之水匆匆流过的人生旷野上,从前设想的美丽的未来已经退却在身后,消失在一片黯淡的光景之中了。
当然,这样的感悟也不完全是出于绝望。幸福总在身后,一年年越发遥远。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今天,他要走出平常的生活,转身回到往日,张开双臂,快步走向已经逝去的岁月。他将回到过去美好的某一天,在遥远的时空中回归,回到命运引领自己走过的道路。
那些已经错过的时机一去不复返了。
战争结束之后,不少战友选择留在南方,或者去西原地区,到波谷河、沙泰河、雅穆河岸边或塞里坡脚下盖一所房子,过上一种山水田园的简单自由的生活。总之,他们是要与从前北方的生活一刀两断。
现在,他后悔没有像他们那样做。
“在B-3前线当兵多年,青春挥洒在这里,双手沾满鲜血,现在和平了,应该重归自然,与劳动人民亲近,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祥和,才能化解内心的痛苦。”当时有人曾经这样劝过他,具体是谁,他已经不记得了,好像是团里的政委呢。
唉,一句话怎会轻易改变一个人呢。
在梦一般的战争岁月里,阿坚偶尔还会记起B-3前线战士们生活和劳动的场景。旱季里在山上开荒种植,雨季里在稻田拔草。雨季时还经常到森林里挖竹笋、采蘑菇。旱季则结网捕鱼,布陷阱捉猎物,或是背着竹篓去采摘。由于当时经常进行生产劳动,他们都很健壮,双手也变得粗糙。但是一米一饭,一块木薯,流的每一滴汗,都充满了生活的乐趣。
现在,这些乐趣都消失了,无影无踪了。
过去匆匆掠过的那些地方,现在却常常浮现在眼前,似乎已经成为过去岁月的象征。
他想起西原地区那广袤的草原,从玩目山南下丹阳到德重,再顺着20号公路直通颐京,那一望无际的地方留下了当年行军的美好时光。他的耳边又回响起第10师“加速!加速前进!”的口令。
除此之外,也是在这里,在南部高原的苍穹下,在战争结束前夕,他心中第一次燃起了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他开始羡慕劳动人民安宁、朴素、温暖的生活,那是与战争的暴力、杀戮和破坏形成鲜明对比的生活。也许他的记忆并不准确,但这份向往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让他没有完全丧失乐观。
一天下午,他和侦察排的战友一起坐在一辆载有重机枪的军车上,汽车离开20号公路,行驶在红色的土地上,无边无际的咖啡林绵延至远方。
远处,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他们停下车,准备去讨口水喝,休息片刻。
那是一座很小的高脚木楼,用原木和木板搭成,屋顶尖而高,是公共活动房的样式。房子很宽敞,里面的布置简洁美观。院中拖拉机、发动机,还有灌溉咖啡树的管道都正在工作,但是噪声并不大。房前屋后种着花,房后还有一片果园。房子里只有三个人,一对年轻的夫妻和他们六七岁的孩子,他们是从北部搬来的。起初看到阿坚他们走进来,背着武器,身穿皱巴巴的军服,还沾满泥土和汗水,那家人有点紧张,但并未显露出惊慌失措、惧怕万分的样子。主人和他妻子的态度恰到好处,他们热情周到又不失沉稳自重。他们还善意地留阿坚他们吃饭,而阿坚他们婉拒的时候也没强求。女主人给他们泡了咖啡,男主人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喝。他谦虚有礼,学识丰富,又真诚坦率。他说:“说实话,我们连南边的游击队都没见过,更不用说你们北越的战士了,但你们是好人,我们不怕。我们靠种咖啡、甘蔗和果树生活,南方北方谁输谁赢我们不关心。你们也是人,也都渴望和平安稳的生活,都想有个家。靠天靠地,靠庄稼、靠两只手,靠着自己挣来的钱,有了这些谁还管时局呢,是不是啊?”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插嘴,在当时,说这么诚实的话是相当冒险的。还好,他们之中没有人觉得这是统战思想,也没对那家人进行宣传教育。跟男主人的谈话着实让人感到放松,聊天的内容也只围绕生产劳作、家庭幸福、风土人情,没有人提起政治和战争。等女主人奉上咖啡,气氛就更加温馨和融洽了。她温和友善地看着他们,男主人则自信坦然地说着话。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在漂亮的屋子里喝着新鲜的咖啡,墙边散发着新锯下的松木的香气,窗外传来树林里轻风吹过的沙沙声,他们坐的椅子虽然是用废弃的弹壳和荆棘编成,却令人感到非常舒适。那是一种远离政治的生活,是心满意足的安闲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家庭生活。在那间屋子里,他们俨然是一家人,可屋外是无尽的战争。想到这些,阿坚的内心充满了一种甜蜜的痛苦。
夜里离开那户人家,坐上车时,大家都默默无语,最后是阿云,这个曾经在大学里读过计划经济专业的大学生打破了沉寂。“你们看,这才是生活!多么平静、多么幸福的生活啊!我现在一想到上大学时的老师和他们那些宏伟的理论就觉得可怕。倘若我们打了胜仗,和平之后,按照那些老家伙的理论搞经济,怕是得毁掉这里的一切呢。我实在不敢想象到时候这对夫妇将面临怎样的命运,他们肯定不得不服从新时代的政治命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