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17页)

阵阵晚风吹过,传来些许枯树枝断裂的声音。一条响尾蛇在他们眼前摇摆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原路返回,刚刚经过人头形状的石头,转弯,就闻到了从鳄鱼湖刮来的风中浓重的土腥味。大约再走10分钟,他们就能回到伤员们藏身的那片竹林了。然而,当他们快走到竹林边时,发现有异常的动静,鸟儿显然是受到了惊扰,从林子里飞了出来,有的落到林外的空地上,有的飞上天空消失了。等他们靠近密密麻麻的竹林时,阿坚愣住了,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响,他脸色苍白地拉着阿和蹲下。

是美国鬼子!

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就隔着一片树林。敌人还没有发现他们,显然敌人也是刚走入这片林子。不过他们是从另外一个方向来的,和他俩来的方向只差一个很小的角度。要是他俩再晚那么一点点,就会和美国鬼子的排头兵遇上。实际上,阿坚最先看见的是一条军犬。那条军犬从林子里蹿出来,然后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阿坚的左边,只隔了一片草丛。

那条军犬很大,跟一头小牛一样,毛是灰色的,两肋旁边还有斑点。它用鼻子在地上不停地嗅着,很快站在了阿坚面前。跟在军犬身后的尖兵是个黑人,穿着防弹衣,头上戴着配有伪装网的头盔,脚蹬作战靴,手上的皮带被军犬拉得直直的。跟在他身后的,也是一个黑人,光着膀子,强壮的肩膀上挎着几条子弹带。接着的第三个人,头发金黄,也差不多是光着膀子,身材高大,像大象一样健壮,手上握着冲锋枪。第四个人……阿坚隐隐约约地看到敌人的影子在林子后面闪现,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他们排成稀稀拉拉的一列在行进,个个人高马大,行进速度很快,但是脚步很轻,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样子像恶狼一般凶残和野蛮。

大军犬在阿坚藏身的树丛前撕咬着什么。军犬训练员走过去用枪杆挑起了那东西。阿坚整个人缩成一团,瞪着眼,认出是M-16枪口上的一条绷带。他摩挲着手榴弹,心中却忐忑不安。他曾想,只要军犬探查不到他跟阿和的气息,只要美军士兵们不对这附近进行搜查,他们就能安全逃出。但他没料到美军士兵会根据一条绷带追踪过来,那是他们从鳄鱼湖转移到那条干涸的小河的路上不慎留下的。他甚至没有发觉,阿和悄悄地匍匐到了远离他的地方。

几个美军士兵在竹丛中高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叫骂。驯犬师拉了拉皮带,军犬便把鼻子移向地面追踪,然后朝着它听觉捕捉到的目标跑去。阿坚浅浅呼吸了几下。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枪声极短,但划破了午后树林中的平静。军犬痛苦地大叫一声,美军士兵们反应极快,纷纷卧倒。驯犬师放开了军犬的皮带。等到第二次K-59的枪声响起,阿坚才意识到是阿和开枪了。他惊得失魂落魄。军犬或许是中弹了,被激怒了,凶狠得像头老虎,吼叫着向发出枪声的地方横冲过去。阿和在距离阿坚十来步的斜坡后探出了身子。太阳正在落山,阳光穿过树林,残阳如血。阿和背对着太阳站在那里,挺着她玲珑的身躯,不偏不倚地朝着军犬开火。来自鳄鱼湖背面的晚霞映照着她丰满的古铜色肌肤,她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样。她的长发披在肩上,短裤下的双腿上满是被荆棘刮破的伤痕。军犬向她冲上去,高高地跳起往前扑。阿和狠狠地朝它胸口开了两枪,那军犬一下子向后跌去,直挺挺地躺倒了。阿和把打光了子弹的枪朝美军士兵藏身的方向扔过去,然后转身离开林子,向空地冲去。美军士兵并没有开枪,而是紧紧地跟着她跑。他们从阿坚藏身的地方跑过去了,有个美军差点踩到他的手。这帮美军有十来个人,大部分是黑人。他们身体强壮,行动迅捷,如风一般迅疾地冲过去,离阿和越来越近。阿和将他们带离了阿坚的藏身之地,同时也让他们偏离了那条通向干涸的小河的路线。

阿坚沿着树丛爬到了竹林口,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单脚跪地,向林间空地望去。只见那长满青苔的人头形状的石头旁,那被踩得稀巴烂的菩提树下,一团恐怖的黑影压在阿和身上,那黑影身上满是汗水,还能听见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他身后站着一排美军士兵,全都跃跃欲试,等着轮到自己,显然他们的侦察工作要以强暴结束。阿坚听不到阿和的叫声,但他觉得她一定在喊叫。

他眼前一阵晕眩,下意识地把手榴弹拔了扣。他的手冰凉,手指颤抖,整个身子也都开始颤抖,头晕乎乎的好像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他和他们相距也就30尺,他完全有力气将手榴弹扔向那群混蛋。他真想把这群野蛮的家伙千刀万剐,想让那些该死的大猩猩马上从地球上消失。那个足以令他们消失的手榴弹此刻正被他紧紧地握在手心,但他不能那么做。万一他不能摆脱这些人,那些伤员怎么办?他强忍着,连呼吸都忍着,就那么一直跪着,隐藏在竹林边的树丛中。天色已经黄昏,雾气开始浮动,成群的蚊子在林间飞舞。阿坚静静地查看了手榴弹扣,然后徐徐匍匐,在一层层笼罩着树林的阴影的掩蔽下悄悄回到了伤兵藏身的那片竹林。

他立刻组织伤员运输团,或牵着或抬着伤员们转移。虽然天色很黑了,但是靠着那块标志性的人头形大石,阿坚选定了方向,带领队伍沿着下午阿和跟他找到的小路来到沙泰河边并安全地渡了河。因为后来没有再碰到敌人,阿坚那天就没用上那颗手榴弹。那天夜里,阿坚将那颗手榴弹紧紧握在手中,握了一整夜,把它的铁皮都焐热了。

没有人向阿坚问起过阿和,他也不说,就如同遗忘了一样。也许,战场上的这种牺牲再普通不过了,不必追问。一个人倒下了,为的是其他人能继续活下去,这在战争时期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多年以后,由于参加了收尸队,阿坚才有机会重返鳄鱼湖地区。很自然地,他想起了阿和,想要去找找那条林间小道。但那片林间空地不知为何已经消失了,唯一的证据,那块人头形的大石头,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风化了。眼前只有茂密的树木,树下有厚厚的一层腐败落叶。林中传来清脆的鸟叫声,呼呼的风声以及水流的淙淙之声,弥漫着翘枝花和象鼻花的香味。过去的一切就像完全坠入了一个隐秘而模糊的地方,再也无法找寻。

阿坚坐在黄昏的林边,闭上眼睛,让思绪回到那遥远而隐蔽的地方。他发现了这些年自己一直逃避的东西,仿佛先前那颗已经拔了扣却没敢扔出去的手榴弹,依然被他握在手心,有着沉甸甸的分量。不过,当看到阿和被轮奸时他心中的害怕、痛苦、愤怒以及内心剧烈的挣扎,他已经忘记了。现在他心中剩下的只有痛苦,无止境的痛苦,死里逃生的痛苦,战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