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7页)
还有一次在凤凰岭上,阿坚的侦察小组突击敌军指挥所未遂,阿渠开枪阻击敌军,掩护阿坚和另外两个战友逃走。在这次不走运的侦察中,阿渠当场牺牲。随后,阿坚又失去了两位亲密战友——大个子阿盛和阿心。
阿坚还记得,那天因为被敌人一路追赶,他们必须绕着圈子逃跑,到了庆阳方向才下山。三个人精疲力竭,在丛林里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稍事休息。阿心还把自己的衣服撕了一块下来,为阿盛包扎头上的伤口。阿坚靠在土墙上坐着,把头垂在两腿之间休息。他解下肩上的步枪,把它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庆阳山岭上的敌军和我军正相互开炮。四周响起炮弹爆炸的声音和机关枪的声音,空中也冒着滚滚的战火,只有那片森林是双方交战之外的无人地带,显得格外宁静。
“我们排只剩下三个人了吗?”阿坚低声说道。
“别难过,阿坚!”阿心说,“你看我们多走运……这样有惊无险,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啊。”
“多亏了阿慈,要不是他,我们都不可能逃出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头顶的森林降下一团黑影,呼的一声落在河流里。阿坚惊讶地望过去,吓了一大跳:难道是一个伞兵?
天哪,正是伞兵!
阿坚正要去拿AK步枪的时候,三发子弹打在他手掌边,扬起阵阵尘土。敌人双腿叉站在河边,看着他们狂笑。阿坚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眼睛一直注视着那把瞄准自己胸口的AR-15的黑色枪口。阿心和阿盛也慢慢地站了起来,举起了双手。三把AK步枪凌乱地摆在他们脚下。
那个伞兵留着长发,个子很高,看起来很年轻,他的两只袖子卷着,肩章底下塞着贝雷帽,军服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他狂笑着,动了动枪口,手指扣上扳机。阿坚愣在一旁,不吭声,只等着子弹穿过他的胸膛,打碎他的脊骨,鲜血四溅。想到这些,他的胸口猛烈地颤动起来,脖子也因哽咽而收缩,头在痛苦中摇动。
“别开枪!我……我们投降!”阿心呻吟着。
伪军突然笑了起来。他用手比画着:“过来!快点!你们这三个蠢货!”
他们三人立即推搡着走过去,显出一副十分害怕、十分顺从的样子。
“快给我过来!”伪军咆哮道。
“马上,马上啊!不要开枪!”阿心惊慌地说道,然后插到阿坚身前。
当他们靠近河边时,阿心突然冲了上去,用力抱住敌人的腿,使劲拽着。然后用一连串迅速的动作抢过敌人的扳机,朝空中开了一枪。接着,他和敌人撕扯着掉进了河里。
“跑!阿盛,阿坚!快跑啊!”
听着阿心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他们本该合力杀敌,夺取敌人的武器,可当时阿坚已经跳到了河岸上,而且他突然看到一帮穿迷彩的敌人正从树林里冲出来。阿坚和背后的大个子阿盛只得立即顺着河岸逃走。五六把机枪在他们身后扫射。阿坚趴下,匍匐前进。子弹擦过他的脚后跟,从他的耳边和头顶飞过。
“喂!”阿盛大叫一声,跳起来露出头。他那一声喊叫把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那群拿着枪的敌人追着他,朝着他的方向射击。
阿坚只顾低头匍匐前进,脑袋因吸入了过多的土而缺氧,身子还在打转,都不知道敌人已经转移了方向。他连滚带爬地跑,直到全身瘫软,跪在地上跑不动为止。当他爬回阵地,肉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折磨让他的内心犹如经历了狂风暴雨,既因失去亲爱的战友而阵阵悲哀,又因死里逃生而庆幸不已。
不过,这些都还不是他最深刻的战争记忆。在他有关战争的记忆中,最悲惨、最痛心、最危急的是关于阿和的故事。
那是戊申年,当时正值新春攻势撤退,那是一段充满不幸的、无比痛苦的时期。那些日子,阿坚他们都感觉走到了穷途末路,插翅难飞了。撤退的路上,他们捂着头上的伤口,相互搀扶,拖着脚步穿过树林,向西面逃跑。在进入旱季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阿坚的部队两次被包围,又两次拼命杀出了血路,队伍被打散成了几个小队,只得一边撤退,一边战斗。阿坚和营里另外三个战士组成一个小组,渡过波谷河,然后穿过被B-52飞机轰炸过的黑山岗,向着日落的方向逃命。穿过玉博瑞山脚下的树林时,他们遇到了一支朝着沙泰河边向柬埔寨方向前进的队伍,这支队伍约20人,用担架抬着伤员。既然碰到了就只好加入他们,虽然实际上阿坚心里是一点也不情愿的。这队人马力量太薄弱了,弹尽粮绝,精疲力竭。他们有一个交通员,却是一个女的,而且她不是当地人,并不熟悉当地山区状况,她是从北方来的。美军也在那附近巡查,在树林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碰到他们,或者发现他们走过的痕迹。
那里靠近水源,当时正处于旱季,仅有的几个清水源头格外珍贵,自然也是敌人最好的埋伏地点。他们每次走进干枯的芦苇丛寻找水源,都有落入敌人埋伏圈的可能。头顶上,敌人的直升机还在空中巡视,炮弹乱飞,地面上又四处都是敌人的巡哨。阿坚他们遭到几次偷袭后,伤员增加了不少,相应地,抬伤员的人日渐减少。现在是平均三个人抬两个伤员,所以,他们行军也就格外艰难,走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沙泰河的水声,依然在玉博瑞的山坡下蜿蜒前行。阿坚怀疑走错路了,然而阿和,那个北方来的女交通员,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没有迷路。在没有地图,也没有指南针的情况下,除了仰仗她之外,别无他法,所以大家都盲目地跟着她走。
到了第三天早上,人们绝望了:他们并没有到达设想中的柬埔寨边境的沙泰河岸,反而到了一片无法穿越的潭水边。
“天哪,咱们死定了。”阿和脱口而出,“这是鳄鱼湖啊。”
阿坚站在湖边的草滩上,看着直冒恶臭泡泡的湖水,只见脏脏的泥水时不时漾上湖边的芦苇丛。水面上还有几只鳄鱼瞪着令人恐怖的双眼。
“才知道是鳄鱼湖啊?你是故意把我们带到这个臭水滩送命的吧?”阿坚板起脸,声音沙哑而粗暴。
“我错了!”阿和低下头,小声说道。
“这不是错误,这是犯罪!”阿坚压低了声音,残酷无情地批评道,“要不是因为子弹珍贵,我现在就毙了你,你信不信?……”
阿和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嘴唇开始颤抖:“我会赎罪的,我会将功补过的……我会找到路的……”
“你想让伤员兄弟们蹚泥潭?”
“不,不是这样的。鳄鱼湖距沙泰河很近的……同志,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很快找到路的……现在我们先撤回刚才经过的山沟。给我点时间去探探怎么去河边,然后我们再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