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7页)

“怎么会死呢?‘战争’这个词才是真的活着的意思嘛。”

“真的是活着啊……也许是吧。我只怕我们没法活下来,来不及相爱……来不及做什么,一切就已失去了!”

他们两人手挽着手,顺着那排木麻黄树跑着,返回扎营的地方。

海上的风暴很快朝他们袭来,帐篷被掀翻了,沙子漫天飞舞,几床被子也被风卷走了,支帐篷的绳子被扯断了,拴绳子的木桩也被完全拔起来。大雨倾泻在灰色的海面。

这就是恐怖战争的开始,紧随着暴风雨袭来。

现在,20多年过去了。很难想象当年的情景了。如今,我们的国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阿坚自己,也已判若两人。

岁月仿佛只漏掉了阿芳,她还是阿坚的那个她,棕色的眼睛依然闪亮,妩媚动人。岁月流转,人事变迁,她却依然如故,不曾有丝毫改变。

虽然这些年她的确犯了不少错,做了不少无法见光的事情,弄得声名狼藉,但是,即便如此,对阿坚来说,她依旧仿佛永远处在时间轮回之外,永远纯洁,永远年轻。

阿坚是在1965年的夏天志愿入伍的,同年秋天收到召集令。没多久他就奔向那被称作“长B”的南方战场,但他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和阿芳一起,一起走完了初恋的最后一程。

当时他们搭乘的那列货车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停靠在府里,而是微微向东,沿着海岸全速行驶,就像是在不确定的漫漫长路上迷失了方向一样飞驰。

府里,接着是南定、宁平,火车都呼啸而过,没有在这些北方车站停留,只在路过时响起绵长而忧伤的汽笛声。

“这样更好吧?”阿芳似乎非常开心,她抱着阿坚的肩膀低声说道,“我们走得越远,我就觉得越茫然,也觉得越来越好,就让我们看看枪林弹雨是怎样的吧。”

“可是……我上战场后你怎么回去呢?”阿坚磕磕巴巴地说。

“唉,我根本就不想去任何地方,我就跟着你,陪着你,谁会阻止我们呢!”

现在回忆起来,那趟不要命的行程就像是虚构出来的战争故事,但其实真实得不能再真实。那近乎荒诞的冒险旅程,开启了他日后沉重的戎马生涯。

那晚,火车在夜色中疾驰,所有车站,无论大站小站都不停。只有一两次,在空荡荡的稻田边逗留了几分钟。

不少人趁机拼命挤进车厢,空间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他们主要是部队里的,有的是伤员,有的是掉队的。也有普通老百姓,有商人,甚至还有沿途的小偷和强盗。

火车车厢里混乱得简直就像集市一样。有些人在车厢里抽烟,烟味与拥挤的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实在令人难受。阿坚和阿芳所在的那个温馨角落也被挤得愈来愈狭窄。

火车因速度过快,颠簸不堪,摇摆不定。

“同交站,啊,还没到啊……”蓦地一个悲惨的声音大呼起来。晚风也透过车厢在吼叫。

“我们距离杀人不眨眼的战场还很远吧?”阿芳轻声笑着,凑在阿坚的耳边说。

“怎么,你也睡不着啊?”

“想睡,可是睡不着啊。”

“努力睡吧,明天……”

“万一没有明天了怎么办?”

“别那样说……闭上眼,从一开始数数……”

也许,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灾难就会来临,但是眼前的黑夜还在继续。火车仍然无休止地前进着。破旧车轮的声响一路上都很均匀。

“嗯,那一起数吧。要不还是算了……我们一起做个梦吧,阿坚啊。——梦什么呢?”

“梦什么,”阿坚小声说,“那还用问……咱们到那边躺着去吧,没人会看到……”

那个夜晚也许是他一生中睡得最美好、最安心的一个夜晚。多年以后,那一夜的浪漫缠绵都还会在阿坚的潜意识里苏醒。

在战后回家乘坐的“统一”号列车上,阿坚遇到一个叫阿贤的退伍女兵,她在战争中伤了腿。

当时车厢里挤满了退伍兵,阿坚似乎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一个晚上他跟阿贤睡在同一张吊床上。阿贤是南定人,眼神哀怨而甜美。她当时也睡不着,于是他们俩低声聊天,直到天快亮时才睡去。

他想起当兵的头一天,他跟阿芳一起坐火车路过南定,而在他退伍的前一天,则是与从南定来的阿贤路过当时经过的地方。

走过这漫漫长路就像是眨眼间的事,在静默中,阿坚忽然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火车在晨曦中经过清化省后,阿坚把身子从阿贤的怀抱中抽出来,站起来,眼睛望向窗外。田野、堆垛、薄雾、竹林、椰林、池沼、山坡、河滩……全都在秋日清晨的天空下一闪而逝。

在火车车轮单调得令人忧愁的咔嚓咔嚓声里,他一时间好像又回到10年前,回到17岁时跟阿芳在往南的火车上依偎私语的夜晚。

那天晚上,整个车厢混乱不堪,仿佛随时处于灾难边缘。阿坚和阿芳两人则完全是一副豁出命去相爱的样子。他们两人紧紧地搂着,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一起,沉醉在盲目的爱恋中,极尽缠绵。

在阿坚的臂弯中,阿芳是那么娇媚,又是那么温柔可亲,她时而轻轻地挣扎,时而乖巧地迎合;身子时而蜷曲,时而伸直,享受着激情带来的愉悦。那一刻,他们仿佛舒舒服服地躺在头等列车的软卧里。阿坚觉得燥热难耐,很想再进一步贴紧她,想要插入她的身体里,但是忽然,他内心升起一点点不安,令他出鞘一半的剑又犹犹豫豫地收回去了。

“来呀,阿坚,你怕什么?来吧,亲爱的……”

现在他回忆起当时阿芳在他耳边呢喃的话语,那么遥远,就像黑幕中点点闪烁的尘埃,却又如此清晰。

“阿坚啊,咱们两个,难道一直到死都要保持贞洁吗?既然我们相爱,还顾忌什么呀!”

阿坚把脸贴到阿芳身上,觉得自己犹如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梦境。这些美梦绵长而幽远,亦真亦幻,好似二人身临其境。

阿坚喃喃自语:“战争,我的爱情!”

一声奇怪的汽笛声从上面传下来,接着是引擎在空中震动的声音。“敌机!炸弹!”有人叫着,与此同时,炸弹在黑夜的空中开始引爆。

“糟糕,兄弟们啊!”

“啊!啊!”

一时间,喊叫声四起。火车行驶的节奏被打破了,夜色中温柔的天幕被撕得粉碎。天还没亮,火车还在飞速行驶,但整辆车都乱了起来。

火车开始颠簸,变得很恐怖。车厢开始倾斜,歪倒。阿坚感到头晕,马上爬了起来。在这令人恐惧的氛围里,他觉得自己的神经都不正常了,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警报!”只听见有人用绝望的声音在大喊,“停车!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