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9/17页)
“嗯,他们是要吃苦头的。我怀疑等我们打了胜仗回来,他们要遭遇某种区别对待。”
“那是肯定的。除非你来这里当生产队队长。”
“要是和平之后他们反而受苦的话,那可真叫人难过啊。我多么希望我老家的人以后能像他们一样生活啊。木珠的风景跟这里差不多,但穷得可怕啊。”
阿坚太疲劳了,坐在那里没有吭声,但是他想了很多。后来好几次去南方出差,他都想去故地重游,但一次都没有成行。而阿云、阿慈、阿清,他们这些曾经跟他一起探访过那家人的战友,已经全都牺牲了。
其实,在打仗的时候偶尔经过那么一次的地方,当时的印象都不太深,可是后来它们深深地镌刻在了阿坚的回忆中,而且似乎越来越深刻,甚至渗透到了他的灵魂里。当然,不可避免地,他又想起了阿芳。思维不再那么跳跃,而是开始在温和的记忆之河上飘荡。他感觉舒服了许多,闭上眼睛沉浸到回忆里。但是,突然有什么东西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他猛地站起来,点燃香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又要失眠了。
他的房间跟隔壁阿芳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方形,面积都是20多平方米,地板上都有像国际象棋似的红白相间的瓷砖,墙角和炉子也都是用蓝色瓷砖做的,都有一个临街的窗户。两个房间里的家具也都差不多。但最相似的可能是两个房间的气氛,寂寞、贫困和失落。当然,那是在阿芳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现在,她房间里的家具已经完全变了。
阿坚阔别10年后从南方回来,第一次去她房间探望的时候,最吃惊的就是那架黑色的钢琴不见了踪影,那是一架古老的钢琴,是她母亲的宝物,以前就放在窗下。
“我把它卖了。那琴太占地儿了,况且,我一个歌伎,哪还用得上钢琴啊。”
那架钢琴是她父亲的遗物。她父亲是钢琴艺术家,在首都解放前就去世了。她母亲是音乐教师,在阿芳16岁的时候退休,开始全身心地培养她练琴。与老天赐给的宝贵女儿完全不同的是,阿芳母亲身材瘦小,面庞消瘦,慈祥的脸上饱含忧愁,说话的声音很微弱,总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最大的愿望是引领阿芳像她父亲一样走向高雅艺术,希望她学习古典音乐和钢琴。我很怕吉他,怕她迷恋的那些流行歌曲。阿坚啊,你帮我劝劝她,让她别去参加聚会,别上联欢性质的舞台。”
可能由于爱好音乐,尤其是从小得到母亲的教导,阿芳的钢琴弹得很好,但她越大越懒于练习。
“钢琴太庄重、太高雅、太笨重了,我们身处大动乱时代,要轻松简单明快一些才能跟上潮流。”阿芳曾这么宣称。
阿坚也同意她的说法。因为他并不擅长古典音乐,所以他更喜欢听阿芳唱歌,她的嗓子实在是太美妙了。
她母亲却不那么想。有一次,他听到她老人家低声叹息:“阿芳的性格跟她爸爸一样,都是完美主义者,不管做什么都要尽善尽美。她就像一个圣人,或者一个仙女。可追求完美是无止境的。她的这种完美主义是天生的,是遗传的,不是后天养成的。她骨子里纯洁高雅,我觉得她应该潜心学习古典音乐,如果不学古琴,等她沾染世俗的一些东西后会崩溃的。我清楚这一点。我很怕她一头栽进那些世俗的东西里,那样,她天生的纯洁和完美主义就会变成一把利刃把她给彻底毁了。你懂吗?绘画、诗歌和流行歌曲虽然都美好,但那些并不适合阿芳。对她来说,唯一能在未来多灾多难的生活里保护她的就是古典音乐。我真的很担心她,但是她听不进去我的一字一句,倒是很听你爸爸的话。我很尊敬你的父亲,可我很怕她会被你爸爸那些可怕的画作迷住。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时阿坚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可能懂呢?他完全不明白阿芳的母亲在说什么。但是多年以后,他无数次回想起阿芳母亲说过的这些话。思来想去,才明白她妈妈的很多预感都是对的。不过,即使当时他和阿芳能够理解那些话,生活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因为接着就爆发了战争。都打仗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吧,这种生活机遇也被错过了,他们错过了这崇高完美的精神生活的机遇。他们原本生活在艺术世家,先天具有那样的禀赋。虽然那种极具人文价值的艺术一度遭遇冷落,但是一旦错过,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在战后最初重逢的那些日子里,表面上是欢乐的,实际上却充满不和谐的因子。
阿坚偶尔顺着阿芳,去剧院观看一些有阿芳出演的歌剧,尽管他并不喜欢那些演出。夜晚去看那种演出,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难言的酷刑。丝绒幕布拉开后的头几分钟,他就羞愧得不知道眼睛该朝哪儿看,他实在为阿芳他们那群演员感到难为情,也替编剧、导演、乐师、舞台设计的美工、化妆师以及观众感到难为情。他实在无法欣赏那些毫无才华的粗浅表演,那些俗气的、赤裸裸的表演,简直是对战后精神生活的一种残害。不过,这种难为情比起看那些轻音乐的舞台剧来说,程度还要轻一些。
节目开始之后,他总是伺机悄悄溜到外面去。夜色中,他独自坐在剧院旁边的椅子上,感觉比在剧院里要轻松畅快许多。他通常一直坐到演出结束。随着阵阵脚步声和谈笑声,人们纷纷走出剧院,边走边谈论那些粗俗的表演。听到这些,他为阿芳而痛惜,心里无比难受。
战争结束后,人们可以重建家园,可以恢复从前的生活,但是精神财产,那些崇高的东西一旦受到破坏,出现断层,就很难再恢复原貌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那是他入伍的前一天。那天夜晚,他去向阿芳的母亲辞行。老人家正生着病,静静地坐在太师椅里,面容苍白,几乎没有跟他说什么,只是无声地流泪。
深夜,阿坚预备告辞,跪下去亲吻阿芳母亲那双瘦削的手,而她吻了吻他的前额,轻轻地捋了捋他的头发,跟阿芳说:“你替我为阿坚弹一首告别曲吧。”
虽然面有难色,阿芳还是听话地坐在钢琴前,把头抬起来,看着阿坚问:“你喜欢哪一首呢?”
“我呀?就弹一首伯母和阿芳你喜欢的吧。”阿坚不知所措地回答,然后看着手抄乐谱旁边的半身铜像,补充说道,“好像阿芳喜欢莫扎特,我也喜欢。”
“哦,不会是《生在此死亦在此》吧?”阿芳轻轻地笑了,“还是《泸江长歌》?”
“也不错,阿芳,文高作曲的嘛。”阿芳的母亲说道,“不过,你还是弹莫扎特或《月光曲》更好些,更适合送人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