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5/17页)
阿坚想着,他觉得自己要失去阿芳了,无法跟她的命运抗争了。他眼前的阿芳似乎已经截然不同,她变化这么大,就好像一下子站到了阿坚的对立面,就像白色一下子变成了黑色。在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之后,难道只有说完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她才可以睡得这么香甜?她在他眼前的样子是这么令人心痛: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身体那么丰满,皮肤那么白皙,神态那么温柔。她侧躺着,给他留了位置,可阿坚一直没有躺下,身边空着,她渐渐觉得冷,两个膝盖蜷缩起来,几乎要贴到胸膛了。那姿势,就像熟睡的婴儿。大概此时已没有什么值得她伤心的了,她完全不再忧伤,她彻底放松了,彻底摆脱了恐惧吧。
阿坚这么想着,踌躇了一会儿,他把手伸到阿芳的胳膊下面,轻轻地帮她脱下了她那破烂的丝绸上衣,把它叠起来,然后给她擦脸、擦脖子和身体。又帮她把裤子脱下来,把她大腿上的血擦干净。然后喘着粗气,颤抖着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最后他支起吊床躺下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肯定无法入睡,可是竟然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他睡得太沉了,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可是,阿芳不见了。他中午给她穿上的衣服,此时却搭在他的胸前。长裤和挎包在他的腋窝下。他坐了起来,空气中有一股香烟味,地上还有几个烟头。他吃了一惊,奇怪的是,当时他卷成一团放在“床”尾的阿芳的破衣服现在堆在地上。
他穿上外套,从挎包里拿出手枪插入衣兜,悄悄地走出了教室。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感觉差不多是下午4点了。他在四周仔细地寻找阿芳,但没有出声喊她。他注意到另外几间教室里有一些士兵,里面横七竖八地支起了不少吊床,他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围坐在一起打牌。阿坚顺着中午走过的路来到那片空地,朝早上待过的防空洞前的那条石子路望去。可是路上空无一人,根本没有阿芳的影子。
唉,这一觉睡得太长了,他头脑僵硬,反应能力和判断能力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甚至感受不到内心的担心,只是懒洋洋地走着,找着,走进了学校周围的树林。他没料到学校的院子那么大,就像一片稀疏的森林。树下很凉爽,四周很寂静,只听见树叶间风吹过的沙沙声,鸟儿不停的叫唤声,以及他自己的脚步声。操场上还有两辆伪装成古树的载重车。不知为何,走过那两辆车的时候,阿坚的心怦怦直跳,他张口呼唤阿芳。但是,没有任何回音。他又接着往深处走了一段,停了下来。院子的前面是一个水潭,想必潭水很深,因为看起来十分清澈。水潭的另一边是一条柏油马路,可能就是1号公路。
阿坚对着那微波荡漾的水潭出神地望了好久。他捧起水来洗了洗脸,就转身回学校了。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飞快地跑回教室去查看。然而,迎接他的还是失望,教室里依然空无一人,只有一堆蚊子。那几把椅子,那堆破烂的衣服,血迹和那吊床,还在。算了,也就这样吧。阿芳走了,这也许最好不过了,阿坚这么想着。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到市区去,去赶上他的部队。他一屁股坐进吊床里,但又立刻跳起来,带着一种侥幸的想法,他跑到隔壁的教室。吊床、手枪、背包、挎包,显然他们不是士兵就是军官。他们有的躺着,有的在打牌。阿坚踌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向他们打听阿芳。
一个坐在地上尼龙布上的胡子拉碴、满脸麻点的人,出了牌,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阿坚一眼后大声地说:“你女朋友啊?这样啊,是一个很正点的女的吧?文雅点说就是很漂亮,是吧?脖子细细长长的,皮肤白嫩,脸蛋不赖……是吧?走路的样子挺骚的,很养眼,你说的是她吗?”
“报告首长,是的,就是她。您在哪里看到她的?”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在潭边洗澡,真不错。”
“是吗?”阿坚吓了一跳,“在水潭里吗?”
“是啊,就在水潭里。干吗吓成这样?她没有淹死。我看见她洗完澡就走了,好长时间了,那会儿还是中午。你一直没看见她?”
“找那个骚货干吗!”一个人从吊床上下来,那人看起来很俗气,样子就像摔跤选手,他怪腔怪调地说,“那骚货刚才还在驾驶室鬼混呢,你不知道?!”
“这……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呀?!你真是一个小资产阶级,被娇生惯养坏了!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一个军人,把过去的什么儿女情长都收起来吧,啊?”
“是。”阿坚结结巴巴地说,“嗯,可是……”
“又‘可是’!”那身材魁梧的家伙站起来,“不过,你是什么兵种啊,真奇怪。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时间儿女情长。你是咸龙的高射炮兵还是一个逃兵?”
“唉,干吗要跟他散布谣言啊,阿福。”那个麻脸赶紧制止道,又转向阿坚,“你呀,既然当兵了,就要坚强点啊!没他说的那么悬乎,那个女孩可能是在那帮司机手里。那帮家伙把车藏在水潭那边,两辆第八公司的GA重型车,就在那棵树下。”
“那棵树下呀。”阿坚怯怯地小声说道,“可是刚才我经过那里,没看见人啊。”
“如果他们在车厢里玩她,你能看见什么啊?”那个粗俗的家伙坏笑起来,“那骚货胆子也够大的,肯定是城里人,是不是?”
“可是,我喊了,没人回答。可能不是那样的。”
“没人回答啊。”那个叫阿福的五大三粗的家伙接着粗鄙地说,“我要是你,我就走进去看。那女的长得倒是好看,不过,这种妓女送给我,我也不要。”
没等他说完,阿坚一拳朝他的嘴巴和下巴打过去,又从裤兜里掏出K-59手枪来。牌场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阿坚装上子弹,平静地举起枪来,丝毫没有颤抖,径直将枪口对准阿福的胸口。“你又愚蠢又下流,首长!”阿坚对他说,然后把枪口朝下,转身走了出去,众人一阵沉默。没有人追他,也没有人生气。赌徒继续他们的牌桌游戏,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阿坚摇摇晃晃地走到操场上。他垂着头径直走,不看方向,不看路,不管前面是什么,好像他的头插入了阴影里。那棵树下的两辆苏联嘎斯卡车映入他的眼帘时,阿坚惊慌地站住了。他没料到又来到了这里,他根本不想到这个地方来。他什么也不想看,也不需要看。可是,他的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走。尽管他意识到了奇耻大辱,行动上却不由自主。他悄悄地往驾驶室和车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