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6/17页)
第一辆车里一个人也没有,后面的一辆车里也是鬼影都没一个。他握着上了子弹的手枪悄悄地走过去,一股混着酒精味、饭味、烟味、汗味的味道扑鼻而来,车厢里打嗝声、打鼾声以及醉醺醺的梦话此起彼伏。三四个穿着短裤背心的男人挤着躺在车厢里睡得正酣,他们的腿相互交叠着。阿芳不在里面。阿坚跳下来,用最快的速度跑开,干呕得肠子都快翻出来了。不知道是剩饭的气味令他作呕,还是恐惧使他恶心。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只想尽快逃离那辆车。头上飞机还在嗡嗡地叫着,看样子高射炮又要进行射击了。院子里的鸟儿都飞散了。
阿坚在潭水边停下来,站在一片高过人头的树丛里。此刻夕阳西下,红霞灿烂,可是天空又出现了敌机,黑压压地排山倒海一般冲过来。他们疯狂地扫射,同时还轰隆隆地投下一枚枚炸弹。飞机飞行的高度大约是3000尺,看起来就像一只张开的巨大手掌。阿坚很清楚这铺天盖地的炸弹会四处炸开,带来无法想象的毁灭力量,于是他卧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一刻,在垂直落下的炸弹的火光里,在潭水都颤抖着的黄昏中,他看见了阿芳,她在淋浴。她就在他左边不到10米远的地方,在一块乌黑发亮的石头旁,露出一张紧贴着岸边的湿漉漉的脸,那正是他的阿芳。
她一丝不挂地在洗澡。尽管她是跪着朝着潭水在洗,但她白皙的皮肤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她身后是低矮的草丛和稀疏的矮树。阿芳抬头看着飞机,看着像雨点一样的炮弹炸裂,露出火光和浓浓的烟雾,之后又升腾起来,但她似乎毫无惧怕和惊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然后继续从从容容地洗澡。她屈下双膝,用一只钢盔舀水,浇到肩膀上,脖子上,又挺起身子,浇到胸前。
阿坚咬住双唇以免叫出声来,他默默地看着阿芳。她洗得那么从容,那么毫无顾忌。她直直地站在那里,湿漉漉的裸体真是绝美。最后她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朝那黄莺兀地飞走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轻轻地像是跳舞一般转过身子,婉转地走上岸。她朝四周看了看,脸上没有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毫不在乎是否有人窥视。她从草地上拾起一条深绿色的棉毛巾,仔细地擦干身子。她的双臂那么美丽,两个肩膀浑圆,两只优雅的乳房高高挺起;腰身则光滑而平坦,小腹紧致,两条大腿之间的黑毛就像一块丝绒;长长的双腿像雕塑一样美,又像浓浓的牛奶一样温润。
阿坚在那浓密的树丛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芳看,眼光随着她的每一个举止流转。他看着她扭动着屁股穿上薄薄的内裤,扣上胸罩,又穿上一件很好看的外套。阿坚咬紧了牙。看来他以为降临在他们两人身上的灾祸,对阿芳来说,仿佛不是灾祸;相反,她似乎认为那是新的生活要素,她随时准备接受,准备适应,甚至颇为满意。阿坚甚至想,阿芳身上的那份带有完美主义倾向的纯洁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这种丧失不是由于外在环境的破坏,恰恰是她自己造成的,而且毫无遗憾。她用一种坦然的态度接受了新生活,就像刚才在潭水里那样赤裸裸,那样炫耀她的耻辱一样。实在是不可救药!他的阿芳,从一个美丽的、深情的、内心阳光的女孩子,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
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陌生的伤痛,这个女人用一种残忍的方式埋葬了她自己和阿坚内心残存的希望。她正在走出她从前的生活、她的过去、她的故乡,而且义无反顾。阿坚的心非常沉痛,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从容地穿上衣服,摇曳多姿地离开,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失望和痛苦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知道他们两个人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因为他已经决定离开她。这或许都是他的错,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会原谅他把她拖进那辆让她遭到轮奸的列车,眼睁睁地看着他打破那个大汉的头,或许以后她会宽恕他的,因为她的本性就是健忘的,阿坚知道。但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阿芳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他的面前,潭水的对岸,炸弹冒出的白烟正在升起,好像水雾在向空中蒸发,四处飘散。整个晚上没有一丝风,那么寂静,那么无力。他一整天都保持可怕的沉默,内心一直隐隐作痛。他缓缓地举起手枪,先看看枪口,接着慢慢举到头边,手指放在扳机上,茫然地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夜色。为什么人们总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实际上并非如此啊。可是为什么他的身体遭遇致命的打击时都没有颤抖,现在想跟自己决裂时却会颤抖?他自己问自己。他并不害怕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把手枪移到鼻子下面,手指放到扳机上,闭上眼睛,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突然,他仿佛听见远方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阿……坚……”声音绵长而又忧伤,在水面上懊恼地萦回,“阿坚……坚……”
阿坚猛然握紧枪,然后又把它放到草地上。
阿芳跑到潭水边,与他擦身而过,然后渐渐远去。阿坚用脚把枪踢进水里,那把手枪像鱼儿在水面上翻腾了一下就没入了水里。四周的草木零乱,散发出浓浓的湿气,水雾与夜色一起升起来。
“阿坚……!”阿芳一声声呼唤着他,他不得不在那树丛里多坐了好久。
直到阿芳的声音完全消失之后,他才起身悄悄地走了。
他没有再回到那所学校。夜色下,潮湿的气息使潭水显得更加宽阔,院子更加阴森。阿坚摸到了一条经过院子的近路上,很快通过那条石子路回到了市区。那天中午,他们两人从车站跑到这里,在这条路上走过,但现在只有他独自低头迈步,飞奔着离开。回到市区之后,他猛然听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阿芳那热切却又柔弱的呼唤声。那声声呼唤在深夜里也不断回响。
当天晚上,阿坚到省队报到了。
第二天,他跟一些被收容的士兵一起行军到侬贡,进入了战区。从那以后,他跟阿芳失去了联络,直到战后重逢。
不过,实际上,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在多博拉河边时,收到过一封信,当时他跟侦察班的战友们在一起,正享受着《巴黎协定》签订后平安得像在天堂一般的日子。那封信不是从北方寄来的,而是从第五战区的第二师寄来的。
那封信的开头是这么说的:
我是阿奇,人称蜂窝奇,现在是珍先生的侦察助理。当时在昆嵩镇的两个大尉,你们连的侦察班都曾经来配合帮助过我们。今年刚刚过去的事情你肯定还记得,但恐怕你是一点都不记得我了。这也是自然的。可我只要一见到你,就能马上认出你来,我也知道只要我一提起那件事情,你就会立刻明白我是谁。但是几次在战场上碰见你,我都没跟你打招呼,一方面是战事吃紧,大家就像疯了一般;另一方面是觉得难为情。因为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跟你在战场上提陈年往事,我担心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但据我现在观察,你已经走出了过去,成了一名沙场老将,有足够坚强的意志来抵抗一切了,况且现在也已经和平了,过去的一切也都恢复了平静。所以,我一回到平原地区,就决定马上给你写这封信。是这样的,阿坚啊,你还记得在清化镇附近那个废弃的学校吗?在跟你发生争执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