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7页)
“‘要是我的话,我宁愿待在家里,好好看着!’塔滕巴赫说,身子紧靠在座椅上。巧的是,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讲过吗?”
“没有。”大家叫喊道。
“好吧,那你们现在知道了,那天是他的生日!”泰特格尔重复了一遍。
大家贪婪地咀嚼着这则新闻,仿佛这起可悲的事件会因为塔滕巴赫的生日而出现一个转机。每个人都在思索着塔滕巴赫的生日会给这件不幸的事带来什么转机。矮个子斯滕伯格伯爵脑子转得最快,一个一个想法从他的脑海里掠过,像孤鸟飞过空荡荡的云层一样不留一丝痕迹。他立刻第一个欢叫起来:“这么说,一切都好了!情况完全改变了!只是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
大家朝矮个子斯滕伯格看去,既迷惑不解又蔫头耷脑。这似乎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斯滕伯格的想法虽然荒谬,但细细想来,似乎有些道理,难道就不能有一丝转机?难道就不能有一点慰藉?可是,泰特格尔发出的阵阵干笑使他们产生了新的错愕。不管是目瞪口呆的,还是不知所措的,他们都以为刚才听到了一种令人慰藉的声音,看到一束令人愉快的微光,现在却张口结舌,圆睁着失神的大眼,全都陷入了沉默。麻木和黑暗包围着他们。在这个巨大的无声的冰雪覆盖的冬日世界里,除了泰特格尔已经讲过了五遍的一成不变的故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他接着说道:
“‘就是说,您应该待在家里看好您的妻子。’塔滕巴赫说了这么一句。
“至于大夫嘛,你们是知道的,像给伤员看病似的把头伸到塔滕巴赫面前说:‘塔滕巴赫先生,您喝醉了!’
“‘您应该待在家里看好您的妻子!’塔滕巴赫口齿不清地重复道。‘我们这号人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太太深更半夜和强盗一起在外面散步的!’
“‘您喝醉了,简直是个流氓!’德曼特说。
“我正想站起来,可没来得及起身,塔滕巴赫发疯似的大声喊叫道:‘犹太鬼,犹太鬼,犹太鬼!’他连喊了八遍,那时我还神志清醒,数得一点不错。”
“了不起!”矮个子斯滕伯格说,泰特格尔朝他点了点头。
骑兵上尉接着说:“不过,我也……我神志清醒地命令道:‘传令兵全部出去!’让这些小伙子在场干什么呢?”
“了不起!”矮个子斯滕伯格又大声喊道。大家点头表示赞许。
他们又安静下来。从附近糖果糕饼店的厨房里传来餐具的碰撞声,从大街上传来雪橇清脆的铃铛声。泰特格尔又把一块糕饼送到嘴里。
“这下可麻烦了!”矮个子斯滕伯格大声说。
泰特格尔吃完了面前的最后一块糕饼,只说了一句:“明天,七点二十分!”
明天,七点二十分!规则他们都熟悉:同时开枪,距离十步。之所以是用枪决斗,是因为佩剑对德曼特大夫来说是不顶用的,他不会击剑。明天早晨七点钟,全团人马要到湿草地进行操练。决斗场就定在古堡后面所谓的“绿地”上,离湿草地不过两百步。所有人都知道,明天在他们操练时会听到两声枪响。现在似乎都已经能够听到那两声枪响。死神正展开它那黑色和红色的翅膀,在他们头顶上呼啸着飞过。
“结账!”泰特格尔大声喊道。
大家惴惴不安地走出了糖果糕饼店。
又下雪了。深蓝色的人群鸦雀无声地行走在静悄悄的、洁白的雪地上,稀稀落落、三三两两或孤零零一个人。尽管他们都害怕独行,但也无法拢到一块儿。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这座小城的各个小巷里,过一会儿弯弯曲曲的小巷又会把他们引到一处。他们被困在这座小城里,但又一筹莫展。当他们相遇时,彼此都会被对方吓着。他们在等待晚餐时间,同时又害怕夜幕降临到俱乐部。今晚,就是今晚,军官们不会都到俱乐部去。
的的确确,军官们没有全部到齐。塔滕巴赫没有来,少校普罗哈斯卡、大夫、中尉赞德和少尉克里斯特,还有那些副官都没有来。泰特格尔没有吃东西,他面前放着一个棋盘,他自顾自地展开了对弈。谁都不吭声。传令兵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各个门口,只有巨大的壁钟缓慢地发出嘀嗒嘀嗒的无情的响声。最高统帅的画像就挂在壁钟的左边,画像里的他正用湛蓝的眼睛冰冷地俯视着这些沉默不语的军官们。谁也不敢单独离去或者带走自己的邻座。就是说,他们谁也没走,都留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谁也难得从唇间掉下一句话,或一个词,一问一答之间仿佛压着铅一样沉重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思念着那些没有来的人,仿佛这些缺席的人已经变成了尸体。德曼特大夫在长期病假之后归来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们仿佛看见了他那迟疑的步伐和闪闪发光的镜片;他们仿佛看见塔滕巴赫伯爵那短圆的身躯架在两条罗圈腿上,红红的脑袋以及上面竖着的干柴似的浅黄色短发,中间还分了个发路,一对明亮的眼睛,红红的眼圈;他们仿佛听见了大夫的轻声细语和骑兵上尉粗哑的吵嚷声。自从入伍的那一天起,“荣誉”和“死亡”,“打枪”和“格斗”,“死神”和“坟墓”等字眼已渐渐地进入了他们的骨髓,融入了他们的灵魂,但今天这些字眼显得陌生而遥远。他们也许要与骑兵上尉粗哑的吵嚷声和大夫的轻声细语永别了。每当巨大的壁钟敲起它那忧郁的钟声,他们便认为那是为他们敲响的丧钟。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都带着怀疑的目光朝墙上的壁钟看去,毫无疑问,时间永远不会停止。
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它在不停地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就在先后离去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对方,因此面露愧色。他们走得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马刺不响,佩剑不碰。他们的皮靴麻木地踩在毫无知觉的地板上,悄然无声。还没到半夜,俱乐部里就已经空无一人。
中尉施莱格尔和少尉金德曼在午夜前一刻钟就回到了营房二楼上—那里全部是军官的房间—只有一扇窗户有灯,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投向黑暗的院子,形成了方形的光束。两人同时向那里看去。
“那是特罗塔!”金德曼说。
“那是特罗塔!” 施莱格尔重复一遍。
“我们再去瞧瞧!”
“他也许会不高兴的!”
他们拖着叮当的马刺声向过道里走去,在特罗塔少尉门前收住脚步,侧耳倾听,毫无动静。中尉施莱格尔一把抓住门把手,却没有按下去。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两个人悄然离去。他们相互会意地点点头,走进了各自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