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7页)

在一张桌子旁有三个男人在玩纸牌,穿的也是短袖衬衫;一个下士坐在另一张桌旁,身边有一个陪酒的姑娘。角落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铅笔,伏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这时正停下来,呷了一口酒,仰望空中。他突然将目光转向窗口。卡尔·约瑟夫认出了他,那正是穿着便服的德曼特大夫。

卡尔·约瑟夫敲了敲玻璃门,酒馆老板前来开门;少尉请他招呼那位孤独的先生出来一下。军医走到大街上。

“是我,特罗塔!”少尉说着,同时向他伸过手去。

“你居然找得到我!”大夫说。他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低沉,但比过去要更加清晰。他那低沉的话音竟奇迹般地盖过了钢琴的演奏声。这是他第一次穿着便服站在特罗塔面前。换上便装后,他那熟悉的声音就如乡音般亲切。

是的,德曼特的外貌越生疏,声音听上去越亲切。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朋友的声音更使人宽慰,它消除了少尉的一切不安和恐惧。卡尔·约瑟夫几乎有几个星期都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他非常想念这个声音。是的,他明白了,他的确非常想念这个声音。

少尉正暗自思忖着,钢琴的乐曲声戛然而止。夜风呼呼地响,被它刮起的雪花直往人脸上打。

少尉向大夫又走近了一步—无法再靠近了。你不该死啊!他想这么说。他突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德曼特没有穿大衣,就这样站在雪地里,站在风口。他很快想到,因为他穿的是便装,所以没有立刻看出来。他动情地说:“你这样会着凉的!”

德曼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过去那种熟悉的笑容,笑得嘴唇微微撅起,小黑胡子微微翘起。卡尔·约瑟夫满脸绯红,他想今夜大夫是不会着凉的。

德曼特大夫亲切地说:“我没有时间生病了,我亲爱的朋友。”他的声音仍然夹杂着笑意,但寂寥又回到脸上;他苍白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悲哀。

“我们进去吧!”大夫继续说道。他像一尊黑色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前,在积雪的大街上显得如此单薄、如此苍白。乌黑的头发上此时积了一些银色的雪花,在小酒馆微弱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头顶上的苍穹已经露出一丝晨曦。特罗塔几乎又想回去了。他想道一声晚安,就迅速离去。

“我们进去吧!”大夫又说了一遍,“我去问一下你是否可以悄悄地进去!”

他走了进去,把特罗塔留在外面。不一会儿,他和老板一同走出来。穿过一条过道和一个院子,他们来到这家酒馆的厨房。

“这里的人和你很熟吗?”特罗塔问。

“我有时来这里,”大夫回答说,“就是说我过去常常来这儿。”

卡尔·约瑟夫注视着大夫。

“你很奇怪吗?对的,我的确有过一些十分特别的习惯。”军医说。

为什么他要说“有过”呢?少尉琢磨着。他记起上学时,老师把这个称为“过去时态”。“有过”,那么军医为什么说“有过”呢?

老板搬来了一张小桌子和两张椅子,点亮了一盏淡绿色的煤气灯。酒馆里又响起了钢琴乐曲声,其中有《拉德茨基进行曲》开头那阵有节奏的鼓点声,在其他音响的干扰下有点走调,但还能听出来,它每隔一段时间就响一阵。灯罩在厨房白色的墙壁上投下一片微绿的阴影,阴影中模模糊糊地显现出一幅人们所熟知的、身穿洁白戎装的最高统帅画像,就挂在两只浅红色的大铜锅之间。皇帝洁白的外衣上尽是苍蝇留下的痕迹,像是布满了细细的铁锈。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两只眼睛—在这幅画像上当然也是用透明绿画成的—在灯罩的阴影里显得黯淡无光。大夫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皇帝的肖像。

“一年前它是挂在酒馆里的,”他说,“现在老板已经没有意愿表明效忠皇帝之心了。”

钢琴声又戛然而止。这时,壁钟重重地敲了两下。

“已经两点了!”少尉说。

“还有五个小时!”军医回答说。

老板送来了斯里沃维茨酒。七点二十分!它不停地猛击着少尉的心房。

他一把抓住酒杯,举得高高的,然后用发布命令似的声音大声说道:“为你的健康干杯!你必须活下去!”

“为没有痛苦的死亡干杯!”军医说完就喝,一饮而尽。

“这种死亡毫无意义!”大夫接着说道,“同我的生命一样毫无意义!”

“我不想看到你死去!”少尉大声喊道,脚踩在厨房地板上蹬得咚咚响,“我也不想死!我的生命也是毫无意义的!”

“打住!”德曼特大夫说,“你可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尽管他的死亡也有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这里还是存在着一点差别的:或是像他那样怀着坚定的信念走向死亡,或是像我们俩这样懦弱地死去。”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像我们俩,我们俩的祖父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只有那么一点,仅仅够支撑到我们毫无意义地死去。哈哈!”大夫把他的酒杯往旁边一推,那神情似乎是要把他的整个世界推得远远的,包括他的朋友在内。

“哈!”他重复了一声,“我累了,累了好几年了!明天我就要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像一个所谓的英雄那样,一反自己的常态,一反祖父的意志,去拥抱死亡!记得我曾读过的那些又大又厚的书本里有这样一句话:‘谁向自己的同胞举枪,那他就是在谋杀。’明天,有人将向我举起一支手枪,而我也会向他举起一支手枪。我将成为一个凶手。不过,我是个近视眼,我瞄不准。我会小小地报复一下自己。如果摘下眼镜,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啊!我会选择毫无目标地射击!瞎打!那样死亡就显得更为自然,更诚实,非常恰当!”

特罗塔少尉并没有完全理解军医的话。在渐渐习惯了这位朋友的便装,进而熟悉了他的身躯和面容之后,也熟悉了他的声音。但是德曼特大夫的这些想法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来自德曼特大夫的祖父—那个犹太酒店老板中的白胡子大王—生活过的地方。特罗塔极力地开动脑筋,就像他在军校学习几何学那样开动脑筋,可还是不理解,而且越来越不理解。他只感到要挽救这一切可能的信念正在动摇,希望在逐渐褪成灰白色,就如同嘎吱作响的煤气火焰即将熄灭的灯芯。他能听见怦怦跳动的心声,就像那不断敲击的壁钟声,低沉而空洞。他不理解他的朋友。也许他来得太迟了。他还有好多话要说。但他的舌头搁在口腔里无法动弹,像是压着千斤重。他张开嘴巴,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又闭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