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7页)

“你一定发烧了!”军医用的是平时跟病人说话的口吻。他敲了敲桌子。

老板又端来两杯酒,还不忘提醒特罗塔一句:“你一杯还没喝完哩!”

特罗塔顺从地喝完先前的那杯酒。

“我学会喝酒太迟了—真遗憾!”大夫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常常为自己从不喝酒而感到非常遗憾。”

少尉使出全身力气,抬起头,呆呆地看了大夫几秒钟。他举起第二杯酒,但酒杯太重了。手在发抖,溅出几滴酒。他一饮而尽。内心的怒火一直在上蹿,直冲到脑门。他满脸通红。

“这么说我要走了!”他说,“我无法忍受你开的玩笑!我是多么高兴能找到你!我去过你家,按了门铃。我也去过公墓找你,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墓地叫喊着你的名字,我还—”他突然不说了。两片抖动的嘴唇间蠕动着无声的词语,像是一些无声的影子。他的双眼突然噙满了热乎乎的泪水。他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他想起身离去,因为他感到十分羞愧。怎么,我哭了吗?他想。我是哭了。他感到全身虚弱,极度虚弱,根本无法抑制内心的情绪。他很想逃避这种心态。他听命于虚弱的极乐,他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却为这声叹息而欢欣;他感到羞愧,却为这种羞愧而喜悦。他正在拥抱这种甜蜜的痛苦。他一边不停地哭泣,一边像个小孩似的喃喃说着:“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我不想!我不想!”

德曼特大夫站起身来,在厨房里来回地走着。他走到最高统帅的肖像面前停了下来,开始数皇帝外衣上苍蝇留下的污迹,可又突然停止了这个荒唐的行为。他走到卡尔·约瑟夫面前,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抽搐的肩上,闪闪发光的眼镜凑到少尉浅褐色的头发上。他—聪明的德曼特大夫—已经与这个世界做了了结:他把妻子送到维也纳她父亲那儿了,放了他的勤务兵的假,锁好了自己家的门。从发生不幸争吵的那一天起,他就住进了“金熊”旅馆。他已经万事了结,了无牵挂。自从他一反常态学会喝这种烈性酒以来,他觉得自己甚至还在这场荒唐的决斗中找到某种意义,把死亡作为他荒诞可笑的生命旅程的一个合情合理的终结。是的,他已经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一束微光,他过去就一直相信它的存在。事实上在死亡的危险来临之前,他就熟悉了那许许多多的坟墓,并和那些躺在坟墓里的死者成了朋友。对妻子的天真爱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几周以前,忌妒之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而现在已经熄灭成一堆死灰。他的口袋里放着他刚刚写好的寄给上校的遗嘱。他没有多少东西要遗赠他人,也没有多少人需要他挂念,因而也没有什么要被遗忘的。酒,使他放松,而等待却让他难耐。“七点二十分”,几天以来这个时刻一直敲打着伙伴们的大脑,而在自己的大脑里则像一个挂铃似的晃来晃去。从穿上军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愉快,如此勇敢坚强。一个康复者会为重获生命而欢欣鼓舞,而他却为死亡的临近而喜悦。他对一切都做了安排,他就要了结了,一了百了!

现在,他又站在年轻的朋友面前,还是那样茫然而无助。是的,他有过青春、有过友谊,并为之洒下过热泪。猛然间,他对生活又萌生了一丝眷念之情。令人作呕的营地,可憎可恶的军服,单调乏味的巡诊,赤裸裸聚在一起的士兵,无聊的针剂注射,野战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妻子喜怒无常的脾气,舒适安逸的小房屋,死气沉沉的工作,精神不振的周末,苦不堪言的骑术课,愚蠢的军事演习以及空虚的军旅生涯,这一切都让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丝思念,一丝不舍。心底里对生活世界的强烈呼喊却被少尉的抽泣和叹息给粗暴地打断了。在他试图用话语安慰特罗塔时,无限的同情在他心里泛滥,深深的爱在他心底燃烧,那种冷漠—这几天一直陪伴他的冷漠—被远远地抛在脑后。

壁钟重重地敲了三下,特罗塔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三记钟声在厨房里慢慢地回响着,逐渐地消失在煤气灯的呼呼声中。少尉开始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你该明白这件事是多么愚蠢!我和大家都认为泰特格尔这个人无聊透顶,我已经告诉他了,那天晚上我在剧院门前有个约会,后来,你太太从剧院走出来了,就她一个人,我不得不送她回家。正当我们经过俱乐部时,他们大家从俱乐部走出来了。”

大夫把双手从特罗塔肩上抽回去,又在厨房里踱来踱去,脚步十分平缓,毫无声息。

“我得对你说,”少尉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料到事情可能会很糟糕。我根本没跟你太太说上话。当我走到你家院子时,路灯都亮了。我记得,那时我还能在院门到房屋大门之间的雪路上看到你清晰的脚印,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疯狂的念头……”

“是吗?”大夫说道,随即站停下来。

“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我在一刹那间想过,你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就好像某种守卫者,我无法表达,不管怎样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觉得它们正从雪地上抬起头注视着你的太太和我。”

德曼特大夫又坐了下来,仔细地端详着特罗塔,缓慢地说道: “也许你爱上了我的太太,而你自己没有察觉?”

“我对这整件事没有任何责任!”特罗塔说。

“是的,你是没有任何责任!”军医赞同道。

“但大家似乎都在责怪我啊!”卡尔·约瑟夫说,“你了解,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和斯拉曼太太的事情!”他又停下来,然后接着说:“我害怕,走到哪里都害怕!”

军医展开双臂,耸耸肩,然后说:“你也是一个孙子呀!”

此刻,他想的并不是少尉的恐惧,而是想现在还来得及避开这一切危险。是的,逃离这儿!他思忖着。背弃誓言,损坏名誉,逃离这儿,当三年二等兵,或者干脆逃到国外去,千万不要被枪打死!

特罗塔少尉—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大声地讥讽道:“蠢货!不折不扣的蠢货啊,怎么可以陪同别人的太太回家呢?难道你没看出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吗?你不是出于荣誉而拯救过上面—他手指着皇帝的肖像—那个人的生命吗?真是愚蠢!”

他突然大声喊道:“十足的蠢货!”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老板,他送来了满满的两小杯酒。军医端起酒杯就喝。

“喝呀!”他说。

卡尔·约瑟夫喝了。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大夫的话,但已感觉到德曼特不再想死了。时钟嘀嗒嘀嗒,时间并没有停止,它在一秒秒地流逝。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除非奇迹出现,德曼特才不会死,可少尉知道没有什么奇迹会发生!除非他—多么了不起的想法—明天七点二十分准时到达现场,说:“诸位,德曼特已经疯了,就在昨天夜里,我来替他参加决斗!”多么荒诞,多么妄想啊!他又无助地抬头看着大夫。时间仍然没有停止,时钟依然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很快就要到四点了,只剩下三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