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派克袭击者_2011年夏末(第8/18页)
“你想说是电脑弄错了?”
“实在太奇怪了。我不明白。它为什么那么说?”
劳拉像是在风洞里吹过身子,头发干枯而蓬乱。她穿着一条磨破边的法兰绒短裤,比咖啡滤纸大不了多少,你很难假装没看见。她晒成古铜色的双腿同样吸引眼球。她脚上是一双拖鞋。毛绒玩偶拖鞋,卷心菜的黄绿色,因为在户外穿得太多,所以脚垫四周沾着一圈棕灰色的尘土。教授心想,她大概是穿着睡衣来办公室见他的。
“软件不会出错。”他说。
“你的意思是绝对?绝对不会出错?你说它永不犯错,没有缺点?”
教授办公室的墙上自然挂着他的各种文凭,书架上塞满了名字很长的书籍,昏暗的房间散发着典型的学者气息。办公室里有一把皮椅,劳拉此刻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一下一下地轻轻踢着她穿拖鞋的双脚。门上贴着《纽约客》的漫画。窗台上摆着几个小盆栽,他用一品脱的喷壶浇水。三眼打孔机。台历。印着莎士比亚的咖啡马克杯。一套高级钢笔。一幅完美的学者办公室图景。挂衣架,以备不时之需的粗花呢上衣。他坐在人体力学椅子上。劳拉正确地使用了“永不犯错”这个词,他一时间有点开心。办公室里的霉味或许是劳拉的睡眠体味,也可能是他自己的体味,昨晚他打《精灵征途》直到深夜,气味到现在还没有散掉。
“根据软件,”他看着劳拉论文的分析结果说,“这篇文章来自一个名为‘免费学期论文’的网站。”
“看见没?我就说吧!根本没听说过。”
萨缪尔这种年轻教授,还会打扮成或许会被学生视为“时髦”的样子。衬衫下摆垂在裤腰外,蓝色牛仔裤,某个时髦品牌的运动鞋。有些人会认为这是好品位的表现,但也有人会认为这是内心软弱、缺乏安全感和走投无路的征兆。他偶尔会在课堂上说脏话,因此看上去并不古板。劳拉的法兰绒短裤印着红色、黑色和海军蓝的花格。她的T恤薄得出奇,有些褪色,不过很难说是因为穿过太多次还是生产商存心做成这样的。她说:“显然我不可能从网上复制什么傻乎乎的文章。我是说,没可能啊。”
“所以你想说这是个巧合。”
“我不知道电脑为什么那么说。实在太,怎么说,奇怪了?”
劳拉时常会提高句尾的声调,因此连陈述听上去也像疑问。萨缪尔发觉这个习惯和很多种口音一样,你很难不去模仿。他还发觉她在整个撒谎的过程中都能保持眼神接触和身体放松,这个本事真是了不起。说假话时人体会有许多不由自主的反应,但她一个都没有表现出来:她以正常节奏呼吸;坐姿放松而倦怠;双眼直视教授的眼睛,没有转向右上角,否则就会证明她在使用与创造与性关系密切的脑区;面部没有不自然地硬挤出表情,表情恰如其分地闪过面部,大体而言自然流畅,不像一般撒谎者那样,面颊肌肉企图机械地塑造出合适的表情。
“根据软件的分析结果,”萨缪尔说,“这篇论文三年前就提交给绍姆堡镇高中了。”他停顿片刻,等待这条消息沉入心底:“那不是你的老家吗?你不就是从那儿来的吗?”
窃取论点(即“循环论证”)
“知道吗?”劳拉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收起一条腿,这大概是她第一个象征紧张的身体信号。她的睡裤实在太短,身体在皮椅里挪动时,你能听见肌肤与皮革摩擦的吱嘎声,或者是湿润皮肤剥离椅面的吸吮轻响,“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我真的觉得很受侮辱。都是什么事啊?”
“确实如此。”
“呃,是——吗?你问我有没有作弊?实在很,怎么说,没礼貌?”
劳拉的T恤衫,萨缪尔已经确定它是用染色剂或化学药品或紫外线或研磨工具人工做旧的了,正中央用蓬松的复古字体印着“拉古纳海滩派对,1990年夏”,背景是手绘的大海和一道彩虹。
“你不能随便说一个人作弊,”她说,“这是污名化。有人做过研究好不好?你越是说一个人作弊,他们作弊的总数就越多。”
作弊的次数就越多,萨缪尔希望她能这么说。
“再说你不该为作弊而惩罚一个人,”她说,“否则他们就只能继续作弊了。为了通过这门课?就好像”——她的手指在半空中画个圈——“恶性循环?”
劳拉·波茨坦总是在提早三分钟和迟到两分钟之间走进教室,永远选择最后一排靠左边角落的座位。在这个学期,有好几个男生曾缓慢地改变各自的选座习惯,逐渐靠近她的轨道,像软体动物似的从教室右侧爬向左侧。大部分会在她旁边坐两到三周,然后忽然一天蹿到了教室的另一头。他们像带电粒子似的碰撞和弹开,萨缪尔猜想在课外肯定没少上演性心理情节剧。
“你从来没写过这篇论文。”萨缪尔说,“论文是你在高中时买的,然后在我的课堂上又用了一次。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只有这个。”
劳拉收起了两只脚。腿从亮闪闪的皮革上剥开,发出湿漉漉的啵的一声。
诉诸同情
“太不公平了,”她说。她能够轻松流畅地挪动双腿,这象征着年轻人的柔韧性或认真的瑜伽训练或两者兼有,“你要我交一篇《哈姆雷特》的论文,我给你的就是啊。”
“我是要你写一篇《哈姆雷特》的论文。”
“我怎么知道?你有一堆稀奇古怪的规定又不能怪我。”
“不是我的规定。所有学校都有这些规定。”
“根本没有。我在高中用过这篇文章,得了一个A。”
“这就太糟糕了。”
“所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做不对?没人教过我这么做不对。”
“你当然知道这么做不对。你刚刚想撒谎骗我。要是你觉得你没做错,就不会撒谎了。”
“但我就喜欢撒谎啊。这是我的习惯。我忍不住。”
“那你该管管自己了。”
“但我不该因为同一篇文章被惩罚两次。既然我在高中已经因为抄袭被惩罚过了,那现在就不该再被惩罚一次。那不是,怎么说,双重控罪[7]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