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11/27页)
拐出他们那片住宅区,开上主干道,它和任何一个美国城郊的任何一条主干道没有任何区别:千篇一律的镜厅复制品。你在城郊得到的就是这个,他母亲总是说,小小欲望的满足。得到你甚至不知道你想要的东西。更大的超市。四车道的公路。更大更好的停车场。新三明治店或录像带出租店。比其他麦当劳更近一丁点儿的又一家麦当劳。麦当劳隔壁是汉堡王,马路对面是哈迪快餐,同一个地段还有摇摇牛排、波南萨牛排馆和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庞德罗莎自助餐。换句话说,你得到的是选择。
或者更准确一些,选择的幻象,因为这些餐厅的菜单本质上都一样,只在马铃薯和牛肉上有些细微的区别。就好比你走进超市,站在意大利面的货架前,看着十八个细面条品牌。她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需要十八种细面条?说真的。”她问。萨缪尔耸耸肩。我们为什么需要二十种咖啡?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种洗发水?望着乱糟糟的燕麦货架,你很容易忘记这几百种选择其实只是一种选择。
来到购物中心——巨大、明亮而宽阔,开着空调,威严如大教堂——他们在看洗碗机,但其他家用电器吸引了费伊的注意力:方便储存剩饭菜的东西,方便碾碎食物的东西,避免食物粘锅底的东西,方便冷冻食物的东西,方便重新加热食物的东西。母亲望着每一样物品,发出惊讶的啊啊叫声,她仔细打量它们,拿在手里翻来覆去,阅读包装盒上的文字,说:“真不知道这是谁想出来的。”她见到这些东西总是很警觉,生怕有人会在她心里创造出某种需求,或者识别出本就存在但她不自知的某种需求。家居与园艺区有一台自走式除草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富有雄性气息般巨大,外壳是炫目的亮红色。“我都没想到过我会有草坪,”母亲说,“但我忽然非常想要这东西了。有问题吗?”
“不,没问题。”后来她在购物中心的另一家厨房用品店里说,重新拾起这个话题,就好像从来没有中断过。“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我说不准,我觉得好像——”她停下来,举起一个白色塑料物品盯着看,这个小装置能够切出完美的蔬菜丝,“感觉荒谬吗?我是说我能买这东西?”
“我不知道。”
“这真的是我吗?”她说,盯着她像保护幼鸟似的笼在手里的那件东西,“真正的我?我难道变成了这么一个人?”
“能给我一点钱吗?”他问。
“为什么?”
萨缪尔耸耸肩。
“别为了买东西而买东西。买东西本身不是重点。”
“我不会的。”
“我想说的重点是,你不是必须要买任何东西。没有谁真的需要这些东西。”
“我知道。”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一小时后在这儿见。”
萨缪尔攥着钞票,跑进购物中心的炫目白光。这个场所巨大得超乎认知。它像一头会呼吸的庞然巨兽。某处一个或多个孩子的模糊叫声或哭声成了无处不在的喧嚣的一部分,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何处,孩子在什么地方,是快乐还是悲伤——仅仅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声学现象。你很难想象购物中心的商铺还不够多,但显然有人认为应该再补充一些,因此每条过道的中央都支起了单独的货摊,销售特殊甚至只是噱头的商品:玩具小直升机,销售员操纵它们从头顶飞过担忧的人群;钥匙链,用激光将你的名字刻在上面;新型卷发器,萨缪尔根本看不懂;礼盒装的香肠;玻璃立方体,里面似乎有3D全息画;新型束腰,能让你显得比实际上更瘦削;帽子,当场绣上个性化的文字;T恤,激光烫印你的照片。购物中心似乎用数以百计的商铺和货摊给你一个简单的承诺:在这儿你能找到你需要的一切。一些看似离奇的东西也不例外。比方说,牙齿美白,不像是你会在购物中心买的东西。还有瑞典式按摩,还有钢琴,但你确实能在这儿买到它们。购物中心压倒性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代你的想象力。别费神去梦想你的欲望了,购物中心已经替你做好了梦。
企图在购物中心寻找完美的礼物就像读一本选项缺失的“选择你自己的冒险”。他必须猜测应该翻到哪一页。快乐结局肯定存在,但隐藏在某个地方。
萨缪尔走过蜡烛店,吸了一两口肉桂的香味。美甲店熏得他头疼了一小会儿。糖果店装硬糖的塑料盒呼唤着他,但他抵抗住了诱惑。购物中心的音乐和各家店铺的音乐混在一起,感觉像是汽车驶进驶出无线电波的覆盖范围。歌曲淡入,歌曲淡出。先前播放的是欢快的摩城音乐,现在是《扭扭舞》,恰比·切克。他母亲最不喜欢的歌曲,萨缪尔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这个事实。他想着音乐,听着商铺里飘出来的音乐,看见了美食广场对面的唱片店,这个点子总算跳进他的脑海,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花了这么久才想到它。
音乐。
贝萨妮是音乐家。他跑进唱片店,心情有点尴尬,因为他一直在问自己他能给她买什么,却忘了思考她实际上想要什么。这种行为似乎过于自我中心和自私了,回头必须要好好反思一下,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必须在十分钟内找到完美的礼物。
于是他跑进唱片店,看见流行乐盒带的标价都在十二美元左右,超出他的预算,他一时间有点沮丧。但绝望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瞥见商店最里面有个箱子,箱子上写着“古典音乐”,底下是“半价!”。简直是天意。箱子里的盒带六美元一盘,他非常确定其中之一就是完美的礼物。
然而等萨缪尔开始翻看清仓箱里那堆凌乱的盒带时,他意识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难题:他对这种音乐一无所知。完全不懂。他不知道贝萨妮会喜欢什么、已经有了哪些。他甚至分不清好坏。有些名字很熟悉,例如贝多芬、莫扎特,但大多数都非常陌生。有些是不知道怎么读的外国名字。他正要选择一个他听过的著名人物——斯特拉文斯基,但他不记得他为什么会知道——却想到假如连他都知道斯特拉文斯基,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贝萨妮早就有了全套斯特拉文斯基,现在多半已经厌倦了,于是他决定要找一些更现代、更有意思、更新鲜的音乐,能够彰显他妙不可言的品位,能够表现出他有多么与众不同和独立自主,不像其他人那样随波逐流。因此他挑出了最有意思的十个封面。没有作曲家肖像,没有古老油画或拥挤的乐团照片,没有手握小棍的指挥家。他选择的是概念画:泼溅的色彩,抽象的几何形状,让人眼花缭乱的螺线。他拿着它们走到柜台,堆在收银员面前,问:“哪一盘从来没人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