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敌人、障碍、谜题、陷阱_2011年夏末(第13/15页)

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见到了什么?1965年年初,他在克莱德·汤普森脸上也见过这个表情。

他和克莱德是化学之星工厂的同事。克莱德的女儿有一头金色长发,一直留到腰窝,又直又长,只有从前的人才会这么做。她抱怨说头发太重,但克莱德不许她剪掉,因为他太喜欢她的头发了。

1965年的一天,她的头发在学校里被卷进电动带锯,当场死亡。机器扯掉了她的整张头皮。

克莱德请了几天假,回来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继续辛苦工作。

弗兰克记得非常清楚。

人们说他是多么勇敢。所有人都同意。就好像克莱德越是逃避痛苦,他就越是英勇。

想要过好充满秘密的生活,这就是秘诀。

弗兰克现在很清楚这个。人们永远在逃避。这种疾病大概比帕金森症更可怕。

弗兰克拥有那么多的秘密,那么多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

克莱德的表情和这个年轻人的表情完全相同。蚀刻在脸上的皱眉表情。

约翰尼·卡尔顿也是,他儿子从拖拉机上摔了下去,被轮胎碾碎了。还有儿子死在越南的丹尼·威瑟尔。还有女儿和外孙女同时死于分娩的埃尔默·梅森。还有彼得·奥尔森,他儿子骑摩托时在砾石路上滑倒了,摩托车压在他身上,砸断的一根肋骨刺进肺部,鲜血充满肺部,他在仲夏时节被血液呛死在一条汩汩小溪旁的砾石路上。

他们全都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些事。

他们死的时候肯定都内心萎缩、凄凉可悲。

“我想和你谈谈我的母亲,”男人说,“你女儿?”

弗兰克又变成了弗里乔夫,回到了哈默费斯特的农庄。鲑鱼肉般红色的房屋俯瞰大海,前院有一棵高大的云杉,草场,羊,一匹马,炉火熊熊燃烧,一直到极地冬季的漫漫长夜结束:他的家。

那是1940年,他十八岁。他在海面以上十二米的高处。他负责瞭望。船上数他视力最好。他在最高的桅杆上寻找鱼群,命令划艇上的汉子们朝这儿或那儿下网。

鱼群涌入峡湾,他拦截它们。

但这段记忆里,他不是在寻找鱼群。这段记忆里他望着自己的家。红色房屋,草场,花园,向下通往码头的小径。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它。

风吹得眼睛酸痛,他在瞭望台上注视着他的家,船正在驶离哈默费斯特,红色房屋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了海岸上的一小团颜色,然后海岸本身也变成了茫茫水面上的一个小点,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蓝黑色海洋确凿而冰冷地永远包围着他们。红色房屋成为脑海里的一个小点,他走得越远,它就变得越大。

“我想知道费伊发生了什么事情,”面前的年轻人说,他似乎从泥淖中浮现,“她去上大学的时候?在芝加哥?”

他望着弗兰克,脸上是人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那种表情。人们以为这是有耐心的表情,实际上像是在悄无声息地屙干屎。

弗兰克肯定说了什么。

弗兰克最近觉得说话就像说梦话。有时候像是舌头肿得老大,没法说清字词。有时候像是忘记了英语,只能发出不连贯的乱七八糟声音。有时候,许多句子难以遏制地喷泻而出。还有一些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和人交谈过。

多半和他吃的药物有关。

这儿有个家伙停止吃药了。就是不肯咽下去。拒绝。非常慢的慢性自杀。护士把他捆起来,强迫他吃药,但他就是不吃。

弗兰克钦佩他的坚决。

护士就不一样了。

柳谷的护士不会拦着你走向死亡,但会引导你以正确的方式去死。假如你没有以你应有的方式死去,家属就会起疑心。

这儿的护士很亲切。他们意图良好,至少新来的时候是这样。问题出在养老院本身。有那么多规矩。护士是人,而规矩不是。

他们在休息室播放的美国公共电视网自然纪录片说,所有生命存在的目的都是繁殖。

在柳谷,所有生命的存在目的都是避免诉讼。

一切都有记录。假如一名护士喂他吃饭但忘了写下来,那么在法庭上,严格来说,她就没有喂他吃饭。

因此,他们总是带着一厚沓文件走来走去。他们花在看文件上的时间远远超过照看人的时间。

有一次他的脑袋磕在床架上,撞出一个黑眼圈。护士抱着记录进来问弗兰克:受伤的是哪只眼睛?

护士只需要看他一眼就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几乎把脑袋塞进了文件。她更关心的是记录这次受伤,而不是受伤本身。

他们记录一切。临床记录。营养记录。体重变化表。每月护理小结。配餐日志。管饲喂食单。用药历史。

照片。

他们让他光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好,他们拍摄照片。差不多每周一次。

检查身体,确认有没有跌倒过。褥疮。任何形式的瘀伤。是否存在虐待、感染、脱水、营养不良。

用于庭审辩护,假如日后需要。

“要我请他们别再给你拍照了吗?”年轻人说。

他们在谈什么?他又忘记了。他环顾四周:他在餐厅里。餐厅空荡荡的。年轻人露出不安的笑容,笑得像一年来一两次的那些中学生。

有个女孩,弗兰克忘了她叫什么,泰勒?还是戴勒?他问她为什么来这儿,她说:“大学喜欢做过些慈善工作的学生。”

他们来个两三次就会消失。

他问这个泰勒或者戴勒,这些学生为什么只出现两次就一去不回了,她说:“两次就足够放在大学申请书上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无愧色,就像她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为了她想达到的目标,只付出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善心。

她请他讲述他的人生。他说没什么可说的。她说你是干什么的?他说自己是化学之星工厂的员工。她问这家工厂制造什么?他说它制造一种化合物,做成胶冻状后点燃,在越南熔化了上万万男女老少的肌肤。女孩意识到她犯了个大错误,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在想费伊的事,”年轻人说,“你女儿费伊,还记得她吗?”

费伊比来养老院的那些高中白痴要认真多了。她踏实肯干,因为她受到驱策。她内心有某种东西推动她向前冲。某种巨大、致命和严肃的东西。

“费伊从没说过她去过芝加哥。她为什么去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