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们每人一具尸体_2011年夏末(第11/18页)

你和贝萨妮将棺材放在棺材堆里,动作非常轻柔。没有随随便便扔下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喊叫。你们将棺材轻轻地放在地上,听着周围的嘈杂声音。你们和其他抗议者,数以千计的你们,就一场示威活动而言人数颇为可观,但在正在电视上看着你们的观众数量面前就算不上什么了,某家有线新闻台将游行终点的现场信号用作外景画面,放在屏幕左侧的一个小方格里,右边还有几个更小的方格,政论家们的脑袋在争辩你们刚完成的抗议是会对你们造成反作用还是没有任何意义,你们的行为是叛国还是资敌,你们的画面底下有一行亮黄色的文字:自由主义者利用阵亡士兵达到政治目的。示威活动帮助这档新闻节目大获成功,取得了9·11以来最高的收视率,观众人数高达一百六十万,虽然比起今晚将会收看这个电视网播送的真人歌唱秀的一千八百万家庭来说算不上什么,但对于非付费频道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成绩了,下一季度他们的广告投放率将因此提升十个百分点。

另一方面,贝萨妮几小时来第一次望向你,说:“咱们回家吧。”

和贝萨妮一起回家,请翻到下一页……

以上似乎不是一个“选择你自己的冒险”故事,因为你还没做过任何选择。

你和贝萨妮待了一整天,听她那个讨厌的未婚夫喋喋不休,让她带你去参加抗议活动,跟着她走进公园,跟着她穿过整个曼哈顿下城,此刻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你跟着她坐进车里,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往南驶去她奢华的公寓,你还没有做过哪怕一个有意义的决定。你没有选择你自己的冒险,冒险已经为你选好了征程。就连来纽约这个决定也不算真正的决定,更像是本能和冲动驱使下的应承。既然你根本没有考虑过不答应,那怎么能够算是“决定”呢?结果已经存在,避无可避地等着你,那是这么多年渴慕、期待和痴迷的总和。你甚至没有决定过自己会过上这样的人生,人生只是自己变成了这样而已。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塑造了你,就好像峡谷无法决定河川应该如何改变它的形状,只能放任自己被水流切割。

但也许有一种决定是你自己做出的,那就是每分钟都在不断做出的低阶战术决定,你决定要表现得多多少少正常一些,而不是热血上头忽然大吼“你他妈犯了什么毛病?”或“别嫁给彼得·艾奇逊!”或“我仍旧爱着你!”,更大胆更浪漫的男人或许会这么做,但对你来说似乎不太可能。这种行为违背你的天性。你永远不可能像那样掀翻桌子,永远不可能像那样吐露心声。你最大的梦想始终是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隐形,变成一块石头。你从很久以前就学会了隐藏你最强烈的情绪,因为触发哭泣的正是它们,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更糟糕的了。

因此,你没有尝试将贝萨妮拖出她那种沉默、冷漠和令人愤怒的恍惚状态,你没有向她宣布你的爱意,你甚至没有觉察到这也是一种选择。你就像远古的洞穴画师在三点透视法发明前绘制二维动物,超出自己狭隘的维度,你就不可能再有任何行动。

但到了最后,你还是将不得不做出选择。你正在接近这个选择——你越来越接近这个选择,自从贝萨妮碰到写着她弟弟名字的那口棺材,你抵达她家后见到的那个神经质女人就消失了,她变得沉默、内敛和非常非常疏远。你们回到她宫殿般的公寓,她径直走向卧室,你以为她去睡觉了,她就是那么冷漠。然而,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换了一条长裙,从黑色换成黄色,时髦轻薄的夏装。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走到厨台前放下。她打开几盏灯,从专门储存葡萄酒的恒温柜里取出一瓶酒,问:“喝一杯?”

你同意了。窗外,金融区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整幢整幢的办公楼亮着灯却空空荡荡。

“彼得的办公室在那幢楼里。”贝萨妮说,指给你看。你点点头。你对此无话可说。

“他确实很受器重,”她说,“我老爸提到他就赞不绝口。”

她停下了,望着手里的酒杯。你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订婚了。”她说。

“不关我的事。”你说。

“我也是这么对我自己说的,”她抬起她那双绿眼睛,再次看着你,“但并不完全是真的。你和我,我们的关系……很复杂。”

“我不知道我和你算是什么关系。”你说。她微笑,靠在厨台上,夸张地喟然长叹。

“有人说双胞胎里死了一个,另一个能感觉到。”

“听说过。”

“不是真的,”她说,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我什么都没感觉到。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好几天,我没有任何感觉。哪怕是后来,过了很久,哪怕是在葬礼上,我也没有其他人认为我应该有的感觉。我说不清。我猜我们大概就是疏远了吧。”

“我一直想写信给他,但终究还是没写。”

“他变了。他去上军校,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打电话,不再写信,放假也不再回家。他消失了。他在伊拉克待了三个月,我们才知道他在那儿。”

“他大概很高兴能远离你父亲,但他想远离你还是让我非常吃惊。”

“我们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但有段时间假装另一个人不存在反而更简单。我一向讨厌他利用别人,还有他逃过了多少惩罚。他一向厌恶我的天赋,还有成年人提到我就滔滔不绝。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双胞胎里比较优秀的一个,而他是完蛋的一个。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的毕业典礼上。我们有礼貌地握手。”

“但他很爱你。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贝萨妮望向天花板,抿紧嘴唇,寻找合适的字眼。

“他受到过,呃,你明白的,性侵,很有可能。”

“哦。”

她走到一扇落地窗前,望向窗外,背对着你。她的面前,灯火辉煌的曼哈顿下城——在夜晚的这个时刻陷入沉寂——就像火焰熄灭后焖烧的余烬。

“是那个校长?”

贝萨妮点点头。“毕晓普不知道为什么被盯上的是他而不是我。后来他对我越来越刻薄,暗示说我为此感到庆幸。就好像那是我和他的一场竞赛,而我占了上风。每次我获得了任何一点成就,他就要提醒我说我的生活有多么轻松,因为我不需要应付他不得不应付的那些事情。这当然是真的,但他借此贬低我。”她转身望着你,“你觉得他的说法有道理吗?唉,我这个问题似乎自私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