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们每人一具尸体_2011年夏末(第16/18页)

“我们赌的不是骆驼死不死,”老吐说,“而是能不能打中。”

“打中是什么意思?”毕晓普说。

“我开枪,子弹打在它身上。就是这个意思,句号。”

“假如打中的意思就是擦破屁股上的皮,你知道我会有什么结果吗?降级,就是这个下场。”

“你这是输了想耍赖对吧?”

“我没输,”毕晓普说,“你对一个狙击手说你要打中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就非死不可,否则恐怕没法算是打中。”

这时候,骆驼正在以全速冲向车队,有几个看热闹的被它的愚蠢逗乐了,它居然在朝开枪打它的人跑。这东西和武装分子正好反着来,有人说。一头愚蠢的大畜生。老吐和毕晓普还在争论究竟是谁赢了,坚称自己对“打中”这个词的解释更加正确。老吐取的是严格的字面意思,毕晓普则认为语境和约定俗成更加重要。骆驼离他们还有九十米左右,忽然朝右侧稍微一拐,跑向了金宝汤罐头的大致方位。

宝贝爹第一个反应过来。

“喂!”他指着骆驼喊道,“哎!拦住它!杀了它!快杀了它!”

“杀了什么?”

“该死的骆驼!”

“为什么?”

“你们看!”

他们看见骆驼跑向汤罐头,身穿大得可笑的防爆服的拆弹专家也正在走向汤罐头,反应过来的士兵纷纷掏出手枪朝骆驼开枪。子弹落在骆驼身上,却被厚厚的毛皮挡了下来。噼里啪啦的枪声吓得骆驼越发惊慌,它加快速度,瞪着凸出的巨眼,嘴角冒出白沫,众人朝拆弹专家大喊“快躲!”和“跑啊!”。他们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因为刚才开枪打骆驼的时候他们还没到。骆驼继续向前跑,行进路径无疑将经过汤罐头,众人就近寻找隐蔽处,闭上眼睛,捂住脑袋,等待炸弹爆炸。

过了几秒钟,他们才意识到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一批探出脑袋的士兵目送骆驼越跑越远,空荡荡的汤罐头在它背后翻着跟头滚动。

他们望着骆驼跌跌撞撞地跑向辽阔的沙漠地平线,蒸腾而起的热浪终于吞没了它。拆弹专家摘掉头盔,慢吞吞地走向连队,大声地咒骂着什么。毕晓普站在老吐身旁,望着骆驼渐行渐远。

“见鬼。”老吐说。

“没事了。”

“太他妈险了。”

“不是你的错,你不是存心的。”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慢了,就好像——嗖,”他说,举起手掌挡在眼睛两侧,表现视野如何陡然变窄,像是钻进了隧道,“我是说,我在里面了。”

“什么里面?”

“战廊,”老吐说,“现在我懂了,那就是战廊。”

他们以为这个小插曲就这样结束了,一段怪异的小故事,回国后可以讲给别人听,这是那种超现实的离奇时刻,会在战场上突然自己冒出来。大家放下心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车队开始隆隆地向前移动,但只过了三十秒,毕晓普在装甲车里感觉到猛地一震,热浪席卷而来,随后是正前方有什么东西爆炸的轰然巨响。就是那种声音,战场上最可怕的声音,在沙漠里隔着几公里也能听见,日后他们听见了就会下意识地躲闪,哪怕是回国待了几年后,附近有气球破碎或烟花爆炸也还是一样,因为那些声音会让他们想到战场,那是地雷或简易炸弹发出的声音,象征着暴力、惨烈、意外的横死。

惊恐的叫声随即传来,毕晓普爬上炮塔,站在老吐身旁,看见前方的那辆布莱德利装甲车着火了,车上涌出沥青般漆黑的浓烟,士兵一个接一个爬出装甲车,血迹斑斑,头晕目眩。这辆布莱德利从驾驶座的位置被劈成了两截。两名士兵抬着另一名士兵,一条腿齐膝断开,只剩下一根红色的筋连着,断腿像咬钩的鱼似的晃来晃去。宝贝爹已经在呼叫直升机了。

“汤罐头,”毕晓普说,“肯定是诱饵,让我们放松警惕。”他转向老吐,老吐满脸惊慌和害怕,他立刻知道出事了。老吐用双手捂着腹部,按住伤口。毕晓普扒开他的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什么都没有啊,老吐。”

“我感觉到了,我觉得有东西扎进去了。”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毕晓普扶着他在车里坐下,拉开他的上衣,露出底下的防弹背心,但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看,你穿着防弹衣呢,你没事的。”

“相信我,就在里面。”

毕晓普帮他脱掉防弹衣,老吐轻轻呻吟,自己脱掉内衣,他们看见了,就在他所说的位置,肚脐眼以上大约十厘米的地方,有一团十美分硬币大小的血迹。毕晓普擦掉鲜血,见到底下有个较大的木刺那种尺寸的小伤口,他不禁大笑。

“天哪,老吐,你大惊小怪就是因为这个?”

“严重吗?”

“你个蠢货杂种。”

“不严重?”

“一丁点儿大。你没事。你个混蛋。”

“我说不准,哥们儿,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没什么不对劲的。你他妈闭嘴吧。”

“感觉就是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劲。”

毕晓普守在他旁边,坚持说一切都很好,说你就别这么娘娘腔了,而老吐坚持说有什么地方感觉不对劲,他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直到听见了直升机的隆隆声音,这时候老吐忽然变得非常平静,他说:“哎,毕晓普,听我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说吧。”

“知道我有个女朋友对吧?朱莉·温特伯里?”

“当然。”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瞎编的。她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我只和她说过一次话。我问她能不能给我一张照片。毕业的前一天。所有人都在交换照片。”

“伙计,这话你说出来肯定会后悔的。”

“听我说,我编故事是因为每天我都在后悔没有和她说话。”

“这条情报真不赖,你大概要多个新外号了。”

“我太后悔了,太后悔没有和她说话了。”

“说真的,你就等着被大家没完没了地嘲笑吧。”

“你听我说。要是我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