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入侵物种_2011年夏末(第10/12页)

4

艾丽丝家屋后的森林里,她跪在柔软而有弹性的地面上。她抓住一小把葱芥向上提——用力不太大,也不是垂直向上,她的动作很轻,左右晃动几下,让菜根摆脱沙质土壤,而没有折断根须。这是她在大多数日子里做的事情。她在印第安纳州的山丘树林中漫步,清除丛生的葱芥。

萨缪尔站在二十步开外望着她。他脚下是一条穿过森林的砾石小径,连接了艾丽丝居住的小木屋和远处的车库。按照城区的标准,这条小径很长,大概有四百米,要翻过一道小丘。他爬上山坡,艾丽丝的狗叫了起来。

“问题在于种子,”艾丽丝说,“葱芥的种子能存活好几年。”

她在密歇根湖南岸的山丘间打这场只有她一个女人参与的漫长斗争。这种外来的芥类植物从欧洲原生地来到印第安纳州的森林中,开始杀灭本地的花草、灌木甚至树木。假如她不在这里发动反击,那东西只用几个夏天就会彻底取胜。

昨天,她正在读她管理的一个芝加哥地区入侵物种在线讨论版,她的工作是看见发错分区的帖子就通知发帖人并把帖子转移到其他的讨论版去。她管理得井井有条,拾掇数字世界的手段完全模仿了她大多数日子在树林里的行为:剪除不属于这儿的东西。全世界所有网站每天都在遭受数不胜数的垃圾信息轰炸,其中以男根增大药、色情物品和天晓得说什么的西里尔字母内容为主,连最小和最专业的网站也需要管理员认真巡视讨论版,删除不想要的帖子、广告和垃圾信息,否则没有意义的信息就会淹没讨论版,网站也就变得毫无用处了。假如艾丽丝不去清理葱芥,不陪狗和伴侣,时间就会全花在这种事上,反击步步进逼的混乱,在二十一世纪的疯狂中寻找启迪和秩序。

她在笔记本电脑上查看入侵物种讨论版,见到一个叫“斧人”的家伙发了一个帖子:“你认识这张照片里的女人吗?”怎么看都像垃圾信息,因为它毫无必要地使用大写字母,更因为它和讨论版名义上的特定主题——忍冬(金银忍冬、马氏忍冬、贝氏忍冬、郁香忍冬和鞑靼忍冬)——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她正要把帖子转移到“灌水版”并责怪斧人发错了讨论版时,却不小心点开了帖子里的照片,她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因为她看见了自己。

照片拍摄于1968年,芝加哥那场盛大的抗议活动。照片里的她戴着旧墨镜,身穿军装,盯着镜头。天哪,她当年可真酷。她在公园里,草地上全是狂欢的学生。数以千计的抗议者。她背后是各种旗帜、标语以及芝加哥那些著名建筑物的天际线。费伊坐在她前面。她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是这张照片。

她联系斧人,斧人牵线联系到一个名叫庞纳吉的怪人,庞纳吉牵线联系到萨缪尔,萨缪尔第二天就来找她了。

萨缪尔站在她十几步开外,远离这一丛茂盛的野草,乍看之下它们没什么特别的,实际上却是葱芥。一株葱芥的每根枝杈都有几十粒种子,种子会卡在你的鞋跟里、袜子内、裤腿上,随着走动而传播。她不许萨缪尔靠近它们。艾丽丝穿着齐膝高的塑胶靴,看上去很适合跋涉穿越沼泽或湿地。她带着黑色塑料袋,小心翼翼地裹住每一株葱芥,防止拔出葱芥时有种子撒落。每一株葱芥有几百粒种子,她不允许任何一粒逃脱。她拿着装满了葱芥的塑料袋,动作小心翼翼,将口袋与身体保持一定距离,那样子就像是口袋里装着小猫的尸体。

“你怎么会卷入这种事?”萨缪尔问,“我说的是葱芥。”

“我刚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她说,“葱芥正在杀死本地所有植物。”

艾丽丝的木屋俯瞰密歇根湖边的一座小丘,是你在印第安纳州能找到的最接近海滩住宅的房产了。她在1986年没花多少钱就买下了这幢屋子,当时湖水的水位正处于历史高位。水面离门廊只有两三米。要是水位继续上升,这幢屋子就会被冲走。没有人想买它,太冒险了。

“买这幢屋子是赌博,”艾丽丝说,“不过不是毫无根据的乱赌。”

“你根据什么呢?”

“气候变化,”她说,“夏季更炎热和干燥。干旱时间更长,雨水更少。冬季结冰更少,蒸发更多。要是气候科学家没说错,那么水位就必定会下降。因此,我发现我开始拥护全球气候变暖了。”

“那种感觉肯定,呃,我说不准,很复杂?”

“每次我堵在车流里,就会想象这些车辆排放的二氧化碳正在拯救我的屋子。这种感觉太怪异了。”

水位后来确实下降了。如今她有了一幢漂亮的沙滩豪宅,俯瞰湖水曾经覆盖的地方。她花一万美元买下的产业如今价值数百万。

“我是和我的伴侣一起搬到这儿来的,”她说,“那是1980年代。我们受够了隐瞒我们的关系。我们受够了告诉邻居说我们是室友,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想过点清静日子。”

“你的伴侣呢?”

“她本周出差。家里只有我和狗,三条狗,都是从救护所领养的,我不许它们去树林里玩,因为爪子会沾上葱芥种子。”

“那是当然。”

艾丽丝的白发向后绾成简单的马尾辫。塑胶雨靴里是款式简单的蓝色牛仔裤。上身穿简单的纯白色T恤。她有自然主义者对外表不屑一顾的气度,对当代的化妆和修饰不感兴趣,这种不感兴趣不像冷漠,更像是已经超越了它们。

“你母亲怎么样?”艾丽丝问。

“当了被告。”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肯对我开口。”

艾丽丝回想她曾经认识的那个沉静的年轻姑娘,费伊到头来终于没能摆脱心魔的折磨,她对此感到惋惜。但人们就是这样,他们热爱的东西让他们痛苦。在社会运动分裂和变得丑恶危险之后,她在伙伴们身上见过了许多例子。他们一直过得很痛苦,痛苦似乎在喂养和培育他们。不,不是痛苦本身,而是伴随着痛苦的熟悉和恒定的感觉。

“真希望我能帮助你,”艾丽丝说,“但我恐怕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我只是想尽量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萨缪尔说,“我母亲把芝加哥的所有事情当作秘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在芝加哥认识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