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入侵物种_2011年夏末(第8/12页)

“广告部那帮人成天做的就是这种事。他们说,三十年前你写个简明扼要的陈述句就能过关了:真美味!要快乐!但如今的消费者更有鉴赏力,所以你必须玩弄语言花招。品尝美味!找到你的快乐!”

“我有个问题,”萨缪尔说,“一样东西怎么可能既农场鲜采又冷冻呢?”

“会停下来思考这种事的人比你想象中要少得多。”

“一旦冷冻了,按照定义,不就不再是农场鲜采了吗?”

“这是个触发词。假如他们想向时髦人群营销食物,就会说农场鲜采,或者手工制作,或者本地生产。向新千年一代,他们会说复古。向女性,他们会说低脂。你可千万别逗我说那些农场鲜采食品的来源是引号农场引号完。我是艾奥瓦人。我知道农场是什么样。那地方绝对不是农场。”

萨缪尔的手机叮咚一声,他收到了新短信。他本能地伸手去掏口袋,忽然停下,把双手叠放在桌上。他和亨利对视了几秒钟。

“你不看吗?”亨利说。

“不看,”萨缪尔说,“我们在谈话。”

“说不定有要紧事。”

“我们在谈你的工作。”

“不算真的谈。更像你在听我抱怨,又不是第一次。”

“还有多久能退休?”

“哦,太久了。但我已经在数日子了。等我最后滚蛋的时候,最高兴的肯定就是广告部那帮人。你该看看我怎么和他们吵的,他们想把墨西哥辣椒爆米花叫作辣弹风暴,把奶酪味脆薯条叫作芝士嘎嘣脆。辣弹风暴,嘎嘣脆。不,谢谢,免了。”

萨缪尔记得他父亲得到这个职位、搬家来到溪林镇的那天有多么高兴——他们终于搬出拥挤的公寓楼,来到满眼翠绿、房屋间距合理的橡树谷弄,某些事情发生在了他母亲身上。他们第一次有了院子和草坪,他父亲想养狗。家里有洗衣机和干衣机,再也不用在星期天下午跑洗衣房了。再也不用拎着百货杂物走五个街区了。再也不用忍受小流氓乱划汽车了。再也不用听楼上的夫妻打架、楼下的婴儿哭号了。他父亲欣喜若狂,母亲却怅然若失。夫妻之间有可能争执过,她想留在城市里,他想搬去城郊。天晓得这种问题是怎么解决的。父母总是会向孩子隐瞒另一部分更值得玩味的生活。萨缪尔只知道母亲输掉了这场争执,她对失败的所有象征皱起眉头——宽大的茶色车库门,后院露台,中产阶级的烧烤架,满是快乐、安全、养儿育女的白人私密街区。

亨利肯定觉得他把这辈子都安排好了——一份好工作,一个家庭,一幢漂亮的城郊住宅。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就是这些,结果当梦想分崩离析的时候,情况才会那么糟糕,甚至险些打垮了他的整个人。首先是妻子抛弃了他,然后工作也做了同样的事情。那是2003年了,亨利在那家公司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再过短短十八个月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提前退休了,美好未来近在眼前,他已经开始制订旅行计划和考虑新爱好——这时公司忽然申请破产。更恶劣的是,公司在宣布破产前的两天向全体员工发送了“万事安好”的通知,宣称破产传闻完全是谣言,请大家捂好手里的股票,不妨再多吃进一些,因为公司股价此刻被严重低估,亨利就这么做了,但后来人们发现CEO赶在这个时候甩掉了他的全部股份。亨利的退休计划完全放在此刻变得一文不值的公司股票上,而公司摆脱破产困境并重发股票时,只补偿了董事会成员和华尔街大投资商的损失。亨利因此成了个穷光蛋。他积攒多年的养老金在一天之内蒸发殆尽。

那天,当他终于意识到退休必须推迟十年甚至十五年的时候,亨利脸上的困惑表情与费伊失踪那天如出一辙。本应保护他的东西再次背叛了他。

如今,他只剩下了愤世嫉俗和谨慎提防。不再相信任何承诺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普通美国人每个月吃六份冷冻餐,”亨利说,“我的任务是把六变成七。我不知疲倦地为了这个目标工作,有时候连周末也不休息。”

“听起来似乎没多少热情。”

“问题是,办公室没人有长远眼光。他们眼睛里只有下个季度的账目和下一份盈利报表。他们看不见我看见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

“无论我们如何识别新的空白市场,从长远来看,我们的努力只会毁灭它。这就像我们的指导原则,我们的根本哲学。1950年代,斯旺森发现全家人总是坐在一起吃饭,于是想打入这个市场。他们发明了电视餐。结果家庭意识到他们并不需要坐在一起吃饭。销售家庭餐反而导致了家庭餐的灭绝。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在摧毁自己的市场。”

萨缪尔的手机又是叮咚一声,另一条新短信。

“有完没完啊,”亨利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离不开手机。你就看一眼吧。”

“抱歉,”萨缪尔说,掏出手机查看短信。发信人是庞纳吉,内容:我天,找到照片里的女人了!!!

“对不起,一秒钟就好。”萨缪尔对父亲说,在手机上输入文字。

什么女人?什么照片?

你老妈1960年代的照片!我找到照片里的女人了!!

真的??

快来荡妇场,我全告诉你!!!

“感觉就像我在找公司里的实习生谈事情,”亨利说,“你的脑袋同时在两个地方。对任何东西的关注都是皮毛。我不在乎这么说是不是让我像个老头子。”

“对不起,老爸,我得走了。”

“你永远坐不住十分钟,总会忽然有事,总是这么忙。”

“谢谢你的饭。回头打电话给你。”

萨缪尔驱车向南疾驰,来到庞纳吉居住的城郊。他在荡妇场的紫色灯光下停车,快步走进室内,看见他的《精灵世界》战友坐在吧台前看电视,一个很受欢迎的美食频道正在播放极限大胃王节目。

“你找到照片里的女人了?”萨缪尔一边坐下一边说。

“对,她叫艾丽丝,住在印第安纳,在超级远的穷乡僻壤。”

他递给萨缪尔一张照片——来自互联网,打印在复印纸上:一个女人,站在沙滩上,阳光灿烂,她对镜头微笑,戴软踏踏的绿色大遮阳帽,穿登山靴、工装裤和印着“快乐露营者”的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