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圈大_1968年夏末(第9/22页)
就这样,费伊走进一幢毫无特征的三层红砖建筑物,来到顶楼一套毫无标记的公寓门前,用秘密手法敲响房门(顺便说一句,是SOS的摩斯密码),她在客厅里找到了艾丽丝。这间客厅非常朴素,互不相配的家具无疑是二手货或别人捐赠的,只有几件针织物品还显得稍微有点人气,艾丽丝坐在沙发上,两腿搭在咖啡桌上,正在看一本《花花公子》。
“你为什么在看《花花公子》?”费伊问。
艾丽丝扔给她一个不耐烦的灼人眼神,表达她有多么不在乎这种愚蠢的问题。
“读文章呗。”她说。
在费伊看来,艾丽丝身上最吓人的一点莫过于她似乎根本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她。她似乎不会浪费任何力气去讨好别人,满足他们的愿望、期许、欲求,还有他们对端庄稳重、礼仪和礼节的基本要求。而费伊的看法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想要被喜欢——不是出于虚荣,而是因为想要被喜欢的欲望就像社交中必不可少的润滑剂。这个世界并没有复仇成性的上帝,因此在费伊看来,想要被喜欢和融入群体的欲望就成了检验人类行为的唯一标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存在一个复仇成性的上帝,但很清楚艾丽丝和她那伙人都是骨子里的无神论者。她们可以愿意怎么粗鲁就怎么粗鲁,不必担心来世会遭受什么惩罚。你很容易放下戒心。就像和一条喜怒无常的大狗共处一室——那种永远存在的潜在恐惧。
艾丽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场对话将造成巨大的精神负担。就好像艾丽丝早就料到费伊会浪费她的时间,而费伊必须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你看看这个女人。”艾丽丝说。她抬起脚放在地上,把杂志扔在咖啡桌上,打开中间折页。这是一张纵向的照片,占据了整整三页。费伊首先感觉到的是震惊,她的肚子里好一阵翻腾,因为她发现她在看自己绝对不该看的东西。震惊过去之后,费伊歪着头仔细查看照片,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照片里的年轻女人似乎很冷,生理上的冷。她站在游泳池里,背部略微侧对镜头,从腰部向外转动,因此躯体以侧影为主。她站在美丽的青绿色池水里,抱着一个充气玩具,那是一只天鹅,她抱着天鹅的长脖子,把天鹅贴在脸上,像是能在那里得到一丝温暖。她当然赤身裸体。臀部和后腰的皮肤似乎很粗糙,因为起了鸡皮疙瘩而变得仿佛鳄鱼皮。臀部和大腿根挂着水珠,大腿有几厘米没入了水面之下,但也仅仅只有那几厘米。
“我这是在看什么?”费伊说。
“色情照片。”
“我知道,但为什么呢?”
“我觉得她很漂亮,这个姑娘。”
中间折页上的姑娘。“八月小姐”,照片的一角标着。粉红色的躯体上,有几个地方的颜色稍微染上了一丝栗色,或者是因为寒冷,或者是因为血色穿过皮肤透了出来。水沿着她的后背一道一道地淌下来,有几滴附着在她的手臂上,但不足以显得像是她真的游过泳——也许是摄影师为了制造效果朝她喷了水。
“她身上有一种自在感,”艾丽丝说,“一种平静的魅力。我敢打赌她很有能力,甚至非常厉害。但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她能做到什么。”
“但你喜欢她的外形。”
“她很美丽。”
“我在某处读到过,你不该称赞一个人的外形,”费伊说,“这么做会矮化自己。”
艾丽丝皱起眉头:“谁说的?”
“苏格拉底。柏拉图转述。”
“说起来,”艾丽丝说,“你有时候可真是奇怪。”
“对不起。”
“没必要为这种事道歉。”
她的笑容并不真诚,是一个觉得很冷的人听到命令后硬挤出来的机械笑容。她的脸上有一些夏日晒斑。两滴水挂在右侧乳房上,要是落下去,就会滴在她赤裸的腹部。费伊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就教化整体而言,色情是个巨大的问题,”艾丽丝说,“假如有理性、有文化、有道德、受过教育、讲求伦理的男人还要盯着奶子看,那你说我们到底算是进化了多少呢?保守主义右派想清除色情物品,手段是禁止。自由主义左派也想消灭色情物品,但手段是教化,让人们根本不需要去盯着奶子看。压制对教育。警察对老师。目标相同——都很伪善——但手段不一样。”
“我的舅舅们都是订户,”费伊指着杂志说,“他们会把摊开的杂志就扔在咖啡桌上。”
“有人说,性革命的重点不是性爱,而是羞耻。”
“这个姑娘似乎并不觉得羞耻。”费伊说。
“这个姑娘似乎什么都不觉得。我们讨论的不是她羞不羞耻,而是我们。”
“你觉得羞耻?”
“我这个我们是一般性的我们,抽象的我们。”
“哦。”
“泛指的观众,泛指的旁观者。不专门指我们,我或者你的我们。”
“我觉得羞耻,”费伊说,“好像稍微有一点。我也不想的,但事实如此。”
“为什么呢?”
“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看过这张照片。他们也许会认为我很古怪。”
“定义一下‘古怪’。”
“我盯着姑娘看,别人也许会认为我喜欢女孩。”
“而你担心别人的想法?”
“我当然担心。”
“那不是真正的羞耻。你觉得那是羞耻,实际上并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恐惧。”
“好吧。”
“自我厌恶。异化。孤独。”
“这些只是词语而已。”
还有这本杂志摆在两人之间的怪异事实,它的客体性。照片上的折痕,纸页的波浪起伏,光面纸反射光线的方式,卷曲纸张对湿气的敏感性。钉住杂志纸张的一枚订书钉立在八月小姐的胳膊上,她像是被弹片击中了。公寓敞着窗户,附近有一台小电扇在呜呜转动,杂志折页在气流中起起落落,微微发光,像是有了生命——八月小姐仿佛在动,在抽搐,试图在冰冷的池水中保持静止,但就是做不到。
“参加运动的男人都喜欢说这种屁话,”艾丽丝说,“你不想和他们搞,他们就会琢磨你为啥有这么巨大的情感障碍。你不想脱衣服,他们会说你不需要为自己感到羞耻。你不让他们摸你的奶子,你就没资格参加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