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去杠杆化_2011年夏末(第7/16页)
“因为你们都拿着蜡烛?”
“因为我们都拿着蜡烛。”
医生甚至没有眉毛和睫毛,萨缪尔过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这个令人不安的特点。在此之前,萨缪尔只是觉得他不太对劲,但具体哪儿不对劲就说不出来了。
“于是有个半兽人上来和我打,”斧人说,“我本能地抡起手里的东西,虽然打中了他,但用的是一根蜡烛啊,伤害只有零点,他一遍又一遍地发ROFL[3]。于是我点开控制面板,选择角色分页,点中蜡烛,然后在武器分页里点长剑,然后双击交换,游戏系统问我你确定要切换物品吗?从头到尾半兽人一直慢吞吞地在用斧子砍我的脑袋,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挥舞武器,我像一棵树似的傻站在那儿,完全无法阻止他,我简直想对游戏吼,对,我要切换物品!我他妈的非常确定!”
医生和学生都望向突然爆发的斧人,厌恶的表情像是在说,要不是你救了这个患者的小命,而我们能用这个患者写出一篇妙不可言的好论文,我们早就把你扔出去了。
“所以总而言之,”斧人稍微冷静了一些,“到最后我也没机会切换武器,因为没等我走完整个流程,脑袋就已经被砍掉了。我的鬼魂在最近的坟场复活,我让鬼魂跑回躯体里重生,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
“半兽人还在那儿。”
“半兽人还在那儿,而我还拿着一根他妈的蜡烛。”
“——还有乳酸性酸中毒,”医生说,声音稍微响了一点,想盖过斧人的大嗓门,“还有甲状腺机能亢进、尿潴留、义膜性喉炎。”医生的完全无毛越来越像一种疾病,而非美学的取向了,他大概患有某种遗传失调症,整个童年都在被其他孩子嘲笑,萨缪尔不禁为盯着他看而感到有些内疚。
“同样的事情重复了二三十次,”斧人说,“我回到身体里重生,几秒钟之内被砍死。复活,死掉,重复。我等半兽人玩厌,但他们就是不停下。我最后气得要命,干脆退出游戏,在仅供半兽人的论坛上好好发了一通火,说半兽人突袭我们守夜的行为不符合道德,应该受到谴责。我说管理方应该禁掉这些人的账号,他们应该向我们公会的所有人道歉。这就引发了一场大辩论。”
“结论是什么?”
“半兽人说这种行为完全符合半兽人的身份。他们说,趁我们守夜屠杀我们符合游戏世界的规则,尤其是半兽人的行为模式。我说有时候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在某些地方有所重叠,现实世界应该优先,比方说一群朋友为他们病重的领队和伙伴庄严守夜的时候。他们说他们的半兽人角色不知道‘现实世界’是什么东西,对角色来说,《精灵征途》是唯一存在的世界。我说假如是这样,它们就不可能知道守夜仪式的存在了,因为半兽人没有笔记本电脑,无法进入仅供精灵登录的论坛,而就算他们能上网,也不可能理解论坛里的文字,因为半兽人读不懂英文。”
“听起来怎么这么复杂?”
“于是这就引出了一个巨大的形而上学问题,也就是你在玩《精灵征途》的时候,究竟纳入了多少现实世界的成分。我们公会的大部分成员这个星期都不做任务了,就为了思考这个问题。”
“你后来还登入过游戏吗?”
“一直没有。我的精灵还在悬崖上,而且没有脑袋。”
医生说:“我向上帝发誓,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身上最轻的病是肺栓塞。比起他的一大堆其他问题,用抗血凝剂治血栓简直是小菜一碟。”
萨缪尔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轻轻振动,说明他收到了新的邮件。他看见发件人是他母亲。尽管他们有约在先,但他母亲还是写信给他了。他说声对不起,然后去走廊里读邮件。
萨缪尔,
我知道我们说过我不该这么做,但我改变了心意。要是警察问起,你就说实话好了。我没有留在伦敦,也没有去雅加达。我去了挪威的哈默费斯特,全世界最北的城市。这里偏僻得可怕,人烟稀少。你会觉得很适合我。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决定不留下。我遇见的某些人说服了我回家。我回头会详细解释的。
事实上,我刚刚发现,哈默费斯特已经不是全世界最北的城市了。从地理角度说,它是第二北的城市。有个名叫霍宁斯沃格的地方,它同样在挪威,比哈默费斯特还要靠北一点点,几年前宣称建市了。但它只有三千常住人口,因此这个“市”恐怕有点名不副实。因此大家吵得很厉害。哈默费斯特的大多数居民对所有地方来的人都很友好,只有霍宁斯沃格除外,他们认为那儿的居民是狗娘养的篡夺者。
稀奇事真是多,对吧?
总而言之,哈默费斯特偏僻而与世隔绝。我要花好几天才能回到家里。
另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去找一下你的朋友佩里温克尔。请他告诉你真相。你有资格了解一些实情。就说我要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他和我早就认识,我必须告诉你,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曾经和他有过一段感情。假如你要证据,那就去我的公寓。书架上有一本很厚的诗集,是一本金斯堡作品全集。翻开那本诗集,你会发现一张照片,是我许多年前夹在里面的。等你看见了,千万别对我生气。很快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所有答案了,到时候请记住一点:我想做的仅仅是帮助你。我做得很笨拙,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爱你的,
费伊
萨缪尔对斧人说谢谢,请他等庞纳吉醒了以后通知他一声。他离开医院,开车飞快地赶往芝加哥市区。他穿过被砸烂的门走进母亲的公寓。他找到那本书,先翻了一会儿,然后拎起来使劲摇。它散发出旧书的气味,干燥的霉味。纸页发黄,在指尖下摸起来有点脆。一张照片飞出来落在地上,面朝下。背面有签名:致费伊,蜜月快乐,爱你的艾丽丝。
萨缪尔拾起照片。就是他在新闻里见过的那张照片,拍摄于1968年的抗议现场。照片里有他母亲,戴着一副大大的圆眼镜。有艾丽丝,在他母亲背后,表情严肃得可怕。但这张照片是完整的,没有被截断。他看见了他母亲所倚靠的那个男人,他浓密的黑色爆炸头,他斜着眼睛狡黠地望向镜头,眼神里充满淘气。他那么年轻,半张脸在阴影中,但轮廓清晰可辨。萨缪尔见过这张脸,简直和盖伊·佩里温克尔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