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第7/10页)

芬兰——乌戈尔部族的起源蒙着一层神秘的色彩,百科全书里这样写道。这个说法让弗朗西丝感到很高兴,她没想到,百科全书会承认这种事情。芬兰人曾被称为达瓦斯蒂人和卡累利人,进入十三世纪很多年以后,他们都还是多神教徒。他们信仰三种神:空气之神、森林之神和水之神。弗朗西丝知道这些神的名字,让泰德很是吃惊。“尤科”“塔皮欧”“阿提”,泰德从来没听说过。他所了解的祖先可不是那些温和的多神教徒。据百科全书介绍,在有些地方,居住在森林里的马扎尔人仍然在向鬼魂献祭。泰德家是被驱逐出芬兰的,不是在到处都是松树和白桦的北部森林,而是在赫尔辛基的会议厅和报社办公室,在演讲厅和校对室。这是家里人教泰德要记住的。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多神教的祭拜仪式(弗朗西丝说到向鬼魂献祭的时候,他说“胡说”),有的是这样一个时代:秘密印刷机、天黑之后散发传单、注定失败的示威和光荣的入狱。他们用示威和宣传来反抗瑞典人,反抗俄国人。俄国进攻芬兰,芬兰与德国正式结盟,泰德的忠诚没有着落了。他当然不会忠诚于加拿大,他说现在在这里他被看作敌国人,并受到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监视。弗朗西丝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种事。不过泰德好像很自豪。

秋天,在干燥的树林里散步时,泰德告诉弗朗西丝很多事。她真应该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泰德讲西班牙内战,讲俄国的事情,弗朗西丝听着,虽然表面上在正常地问答,但脑子一直在走神,不时盯着哪根栅栏或哪个土拨鼠洞发会儿呆。

主要意思她能抓住,泰德认为总体来说社会在走向失败,而战争,人们眼里这场巨大的、但很快就会过去的危机,实际上只是这种状况的自然表现。只要弗朗西丝说有一丝希望,泰德就会反驳她,并解释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所有制度都注定会失败,一场灾难接着一场灾难,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彻底的毁灭。”

说这句话的时候,泰德看起来是那么满意。既然这种想象可以让他如此平静和满足,她还有什么可争辩的?

“你真黑,”她把泰德的手翻过来,说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北欧人呢。”

泰德说芬兰人有两种相貌,马扎尔人的相貌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相貌,肤色一个深,一个浅;而且这两种相貌好像界限分明,互不混杂,在同一个地区、同一个家族之内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从未改变。

“格丽塔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说,“格丽塔是纯粹的斯堪的纳维亚人,骨架大,骨骼长,是长头的……”

“什么?”

“长头的。她是白皮肤,蓝眼睛,浅色的头发。可是她姐姐卡尔特鲁德的皮肤就是棕色的,眼睛有点斜,肤色非常深。我们家也一样,鲍比像格丽塔,玛格丽特像我,露丝——安像格丽塔。”

听泰德说格丽塔,说“我们家”,弗朗西丝觉得既扫兴又好奇。她从来没问过他,从来不提他的家人。开始的时候,泰德也不提。他说过的两件事留在了弗朗西丝的记忆里。一件是他和格丽塔结婚的时候他还在靠奖学金的资助上大学;在他毕业、找到工作之前,格丽塔一直在北方,和家里人住在一起。这让弗朗西丝不禁想:那个时候格丽塔是不是怀孕了?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和她结婚的吗?泰德说过的另一件事——他和弗朗西丝商量见面地点时顺便提到的——是在那之前他从没有过不忠的行为。出于天真或自负,弗朗西丝一直在想这件事。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连串人中的一个,但是“不忠”这个词(他甚至没说对格丽塔不忠)确实暗示了某种联系。它将格丽塔置于聚光灯下,让他们看着;格丽塔坐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冷静、正派、有耐心,是受害者;这件事给了她光荣,泰德给了她光荣。

开始的时候只有这些,但现在,两个人的谈话中,门打开了,当然很快又会关上。弗朗西丝瞥见一些自己既想回避又想窥视的东西。格丽塔需要用家里的车,她要带露丝——安去看医生;露丝——安耳朵疼,哭了一夜;泰德和格丽塔一起贴了前厅的墙纸;他们吃了某种有问题的香肠,全家人都病了。弗朗西丝不仅瞥见了马卡瓦拉家的生活,还被传染上了他们家人的感冒。她开始觉得自己以一种奇怪、虚幻的亲密关系和这家人生活在一起。

她问过泰德一个问题。

“你和妻子在前厅贴的是什么样的墙纸?”

他得想想。

“是条纹的,白色和银色相间的。”

墙纸的选择使得格丽塔的形象显得比走在街上或在苏必利尔超市购物时冷酷、精明、有雄心。那些时候她会穿一条面料柔软、款式陈旧的花裙子或宽松的格子长裤,头上系着一块班丹纳印花大手帕。格丽塔是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脸上长着雀斑的家庭妇女。有一次在超市,她手上的篮子碰到了弗朗西丝的胳膊。她说了声“对不起”。弗朗西丝从她嘴里听到的只有这几个字,口音很重,语气冷漠,又有些胆怯。这个声音是泰德每天都听到的,这个身体每晚都睡在他身边。就在苏必利尔超市,在克雷福晚餐、猪肉和豆类食品的货架前,弗朗西丝感到膝盖发软,开始哆嗦。仅仅挨着这个高大、神秘、无辜而又强壮的女人,她就有点发晕,双脚就会打战。

周六早上,弗朗西丝发现信箱里有张便条,叫她当天晚上在教堂等泰德,给他开门。她一整天都很紧张,就像两个人第一次见面(那次他们约会的地点是贝蒂灌木林)前那样。晚上,弗朗西丝在黑暗中,在主日学校的教室门口等泰德。这个时间很不好,牧师或门房都有可能来,实际上早些时候这两个人都来过,那会儿弗朗西丝正心神不宁地弹着管风琴。后来他们都回家了,弗朗西丝希望他们不要再回来了。

他们通常在这里、在黑暗中做爱,但是今天晚上弗朗西丝觉得他们需要开着灯,说说话。泰德来了,弗朗西丝立刻把他领到唱诗班席后面的一间教室里。这间教室又窄又长,没有窗户,有些憋闷。主日学校用的椅子堆在房间的一角,教桌上有个奇怪的东西——烟灰缸,里面有两颗烟蒂。弗朗西丝拿起烟灰缸。

“这个地方一定还有别人来。”

她必须说点别的,因为她知道,关于事故,她说什么都不对。

“情人们的接力赛,这一点都不奇怪。”泰德说。这让弗朗西丝松了一口气。泰德试着猜了几对——校长和秘书,弗朗西丝的弟媳和教堂的牧师——但他说话无精打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