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奥斯瓦德、鲁比和其他(第9/14页)
“这些观点……”祖克曼语气很严肃。街对面,J.K.卡兰弗德——而不是阿尔文·佩普勒——正在采访一位老妇人。那位妇人瘦小憔悴、端庄清秀,拄着一根拐杖。她是赛拉塔利的遗孀?还是她老妈?祖克曼想,我要是那位妇人多好啊。只要不用探讨这些“思想观点”,做什么都行。
虽说小说不同于自传,祖克曼默默读道,但我坚信,所有小说都在某种意义上植根于自传中。尽管有时候小说与现实生活之间关联……
“别管什么写作技巧了,”佩普勒说。“这次只看文章的观点就行了。”
祖克曼盯着笔记本,两眼茫然。他听到狮子对海明威说:“只看文章的思想观点就行了。”
“写作技巧和思想观点我都看过了。”他把手抵在佩普勒胸前,轻轻向前推了他一下。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但除了这个他还能做什么呢?这样一推,他就从邮筒旁边抽身而退了。祖克曼再次把笔记本递给他。佩普勒跟被人用斧头砍了一样。
“然后呢?”
“什么然后?”祖克曼说。
“事实!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我的人生,关系到我能不能重新来过,我必须得知道事实!”
“嗯,事实是”——话刚说一半,祖克曼看到汗水顺着佩普勒脸颊淌了下来,又重新考虑了一下,结果就变成了……“可能作为评论刊登在报纸上是可以的。”
“但是呢?内森,你话里藏了个大大的‘但是’。但是什么?”
祖克曼数了数弗兰克·坎贝尔那边有几个扛枪的警察。四个在地面上巡逻,两个骑着马。“嗯,既然你问了,在我看来,你根本不用深入沙漠,爬到个柱子顶上也能想出这些‘思想观点’(25)。”
“哇哦,你还真是直言不讳!你那本书呢,可真不是横空出世,这是肯定的咯。我的意思是,它极尽讽刺之能事。哇哦!”他一边说一边用笔记本拍手掌。
“阿尔文,你听我说。说不定苏兹贝格特别喜欢你的评论呢。我知道我们两个的评判标准完全不同。你不要因为我这么说,就不让珀尔马特拿去给他看。”
“不!”他失望地说。“说到写作,你才是权威呢。”还一边把笔记本插回到衣服内侧口袋里,那样子就跟把刀往自己胸口刺一样。
“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个观点。”
“不,不!别跟我说那些你很渺小卑微的废话。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权威,谁是谁不是我们一清二楚。”然后他重新掏出笔记本,开始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它。
“那么,关于作家应该克制自己,不要在彻底领悟之前泄露秘密公之于众那句呢,那句怎么样?”
讽刺家祖克曼还是没说话。
“那个也很烂?”佩普勒问道。“不要一副屈尊降贵的样子,告诉我!”
“它当然不‘烂’。”
“但是?”
“但是它让人觉得为了追求效果太勉强了,你不觉得吗?”祖克曼说这话的时候,特别严肃,一点儿也没有文人的屈尊俯就。“我怀疑它是不是值得你费那么大劲。”
“你这么说可就错了,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勉强。这些文字自然而然就出现了。这一行说什么也不能抹掉,一个字都不能动!”
“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哦,我明白了。”他边说边一个劲地点头。“我是写得轻松了也不行,写得费力了也不行。”
“我只是在说这一句话。”
“我明白了,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恶狠狠地说。“你的意思是,泄露秘密那句显然是最烂,最差劲的。”
“也许苏兹贝格跟我看法会不一样。”
“去他的苏兹贝格!我没问苏兹贝格!我问的是你!总结一下你跟我说的:一、写作技巧很烂;二、思想观点也很烂;三、我最得意的那句最烂。你就是想跟我说,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斗胆对你的书指手画脚。你只看了初稿中的一个段落,就得出这样的论断,难道不是吗?”
“不是,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你为什么这么说?”佩普勒模仿着他的语气说。现在,他早把眼镜摘了,摆了一副臭脸给祖克曼。“不是,你为什么这么说?”
“别这样,阿尔文。毕竟是你说你想听实话的。”
“毕竟。毕竟。”
“好吧,”祖克曼说,“你要听全部事实吗?”
“没错!”佩普勒满脸通红,眼睛里冒着火,睁得巨大。“但我要的是公正客观的事实!而公正客观的事实是,你之所以能写出这本书,是因为你命好!要什么有什么,而那些命没那么好的人,就写不出来了!公正客观的事实是,你书中所描写的那些困惑,其实都是我生活中的困惑。你是从我这偷去的——这点你很清楚!”
“我怎么了?我偷什么了?”
“我洛蒂姨妈告诉了你表亲爱西,她告诉了你妈,你妈又告诉了你。你就是这样知道我,知道我的过去的。”
哦,该走了!
现在是红灯。为什么每次需要绿灯的时候绿灯都不赏脸?既不想再给出评论,也不要再做写作辅导了,祖克曼转身离开。
“纽瓦克!”身后传来佩普勒的声音,直入耳膜。“你这个整天围着妈妈转的小毛孩,你对纽瓦克了解什么呀?你那本书我他妈也看了!对你来说,纽瓦克意味着星期天坐在市中心的中餐厅里吃中国炒菜!意味着在学校里表演伦尼-莱纳佩(26)印第安土著生活!意味着看马科斯叔叔(27)穿着内衣,半夜给小萝卜浇水!意味着看尼克·埃藤(28)在芝加哥熊队打比赛!尼克·埃藤!白痴!白痴!纽瓦克是什么,是黑鬼佩着刀!是婊子有梅毒!是瘾君子在你们家门廊拉屎,是把一切烧成平地!拉丁佬治安团团员用卸胎棒猎杀黑人!纽瓦克早就破产了!纽瓦克是一片废墟!纽瓦克碎石狼藉,污秽满地。你要是在纽瓦克买辆车,就知道纽瓦克是什么样了!关于纽瓦克,写十本书也不在话下!为了你的辐射轮胎,他们能割破你喉咙!为了一块宝路华手表,能把两只睾丸都割下来!要是你的鸡巴是白的,他们也能把它割下来玩!”
绿灯亮了。祖克曼朝骑着马的警察走过去。“你这个笨蛋!在那里抱怨老妈待在纽瓦克,不能跟着你一天三次给你擦屁股!纽瓦克早完了,你个白痴!纽瓦克是第二个衰亡的罗马,这里的人都是一群野蛮人!你在曼哈顿东区过着金贵的日子,你懂啥呀!你妈的毁了纽瓦克,偷了我的生活……”
经过昂首阔步的马儿和目瞪口呆的人群,经过J.K.卡兰弗德、他的摄像人员(“嗨,内森”)和大厅旁边穿着制服的门童,祖克曼进到了举行葬礼的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