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8/9页)

身陷这么原始的恐惧非常叫人失望——破晓时分恐惧基本就消散了;不过动身之前,他还是打电话雇了人,至少在返程最初一段路有人保护他。不过,看到车子的时候他想,我该乘公交车的。忘掉报应。这也结束了。没有复仇者。

他走向轿车。司机就是替西泽拉开车的那个年轻人,全身制服,戴着墨镜。“我敢打赌,你永远想不到我们还会再见面,”祖克曼说。

“噢,不,我想到过。”

他走回到亨利身边。亨利正等着和他说再见,然后再去停车场取车。

“我一个人住,”祖克曼说,“如果你需要找个地方睡觉的话。”

听到这个提议,亨利略微退缩了一下。“我得去上班,内森。”

“需要我的时候打我电话?”

“我没事,”亨利说。

他生气了,祖克曼想。现在,他回家的时候心里只会想着,其实他不用回的。我本该顺着他。你可以离开她,如果你想的话。只是,他并不想。

他们在航站楼前面握了握手。旁观的人永远想不到他们曾经一起吃过上万顿饭,想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他们还曾一度那么亲密,好似回到了他们还没写书还没亲近女孩之前的时光。一架飞机从纽瓦克机场起飞了,内森耳朵里充斥着轰鸣声。

“内森,他的确说了‘杂种’。他叫你杂种。”

“什么?”

亨利突然大发雷霆——边哭边骂。“你才是杂种。没心没肺的杂种。什么是忠诚?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克己?约束——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在你眼里,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袒露!犹太人的道德,犹太人的忍耐,犹太人的智慧,犹太人的家庭——一切都只被你用来寻开心。甚至你那些异族女人一旦无法取悦你,也得被冲进下水道。爱情、婚姻、孩子,你到底在乎什么?对你来说,全是娱乐,全是游戏。但是,对我们其他人来说,可不是这样的。最糟糕的是,我们都瞒着你,不让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你做了什么!你杀了他,内森。没有人会告诉你——他们太怕你了,不敢说。他们觉得你太出名了,没法批评你——觉得你已远非常人可及。但你杀了他,内森。用那本书。他说的当然是‘杂种’。他看过了!他看到你在那本书里对他和妈妈做了些什么!”

“他怎么看得到?亨利,你在说什么?”

但是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晚,爱西和他吃夜宵的时候对他说:“我要是你,他们说的屁话我一句都不会听,”那时他就知道了。拉比诵赞词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甚至在那之前,他就知道了。写书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但不管怎样,他已经写了。接着,像是上帝保佑,父亲中风进了疗养院,《卡诺夫斯基》面世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得没法看书了。祖克曼以为他战胜了风险。躲过了惩罚。但他没有。

“他怎么看得到,亨利?”

“梅茨先生。愚蠢好心的梅茨先生。爸爸叫他把书带上。让他坐着大声朗读。你不信,对吧?你无法相信你笔下的人会引起现实后果。对你来说,这可能也很有趣——你的读者听到这个故事会笑死的!但爸爸却不是笑死的。他在痛苦中死去。他在无比可怕的失望中死去。该死的,凭本能去想象是一回事,凭本能去对待你自己的家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怜的妈妈!还求我们大家不要告诉你!我们的妈妈,为了你自吞苦水——还得笑着挺过来!还瞒着你,不让你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你和你的优越感!你和你的游戏!你和你的‘解放’之书!难道你真以为良知只是犹太人的发明,你可以全然豁免吗?难道你真以为可以只顾和其他纵欲者纵情享乐而不受良知拷问吗?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管拿世上最爱自己的人取乐吗?宇宙的起源!他只想听‘我爱你!’‘爸爸,我爱你’——他要的只有这些!噢,你这个无耻的杂种,你别跟我说什么父与子!我也有儿子!我知道什么是爱儿子,你不知道,你这个自私的杂种,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九四一年春天,内森八岁,亨利四岁,祖克曼一家搬进一幢独门独户的砖房,屋前就是从公园通往山上的林荫道。那之前,他们住在犹太小区更招人嫌弃的那一端,莱昂斯街和莱斯利街拐角处的一栋小公寓楼。楼里的水管、取暖器、电梯和下水道永远有一个是坏的。看门人的女儿名叫西娅,乌克兰人,年纪比内森大,胸部很丰满,很爱卖俏,名声不佳。即使是考量最不济的情况,也不是每个家的厨房地板都有祖克曼家的那么干净,食物掉下去还能捡起来吃。但是那里房租便宜,紧挨公交站,是年轻足医执业的理想地点。那时候,祖克曼医生的办公室还在外屋,夜里他们一家人就在那里听收音机。

两个孩子的卧室在后面,卧室外的街对面竖着一道高高的铁丝网,后面是天主教孤儿院。孤儿院里有个蔬菜农场,天主教学校的教士不在给孤儿们上课——在内森和他的小伙伴们看来就是用棍子抽打他们——的时候,孤儿们就在农场里干活。在那里干活的还有两匹老挽马,在那一带看到它们很叫内森意外;更意外的是看到传教士在楼下的糖果店里买“好彩”牌香烟或者开着别克车大声放着广播。关于马,他只在《黑骏马》里读到过;关于教士和修女他知道得更少——只知道他们憎恨犹太人。初一时祖克曼开始写短篇小说,题为“孤儿”,其中一篇描述的就是一个犹太小男孩透过卧室窗户俯视附近的天主教孤儿院,心里好奇在铁丝网的另一侧生活会怎样。一次,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胖的修女从孤儿院过来到他们家,让父亲剪掉她内嵌的脚趾甲。她走了之后,内森一直(徒劳地)等母亲拿水桶和抹布到父亲的办公室去擦洗修女进出时摸过的门把手。他最好奇的莫过于修女的赤脚,但那晚,父亲只字未提,至少孩子们未曾听见。那时,内森六岁,要他径直去问父亲修女的赤脚长什么样,他的岁数刚好既不够小也不够大。七年之后,修女之访成了《孤儿》的重头戏,他化名尼古拉斯·扎克把这个短篇相继投到《自由》、《矿工报》、《星期六晚邮报》,结果收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叠退稿信。

他没有直接回纽约,他让司机沿着“纽瓦克”的标识开去。默默无闻的小扎克已经出人意料地变成了内森·祖克曼,他要让他的生命多延续一会儿。在他的指引下,车子开过高速,上了斜坡,到了弗伦林辉森大街;然后穿过公园,穿过他和亨利在上面学溜冰的湖,沿着长长的莱昂斯街上山;经过他出生和割礼的医院,开向他写作生涯里的第一个题材——铁丝网。他的司机带着武器。按佩普勒的说法,这是他再进这个城市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