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16/28页)
回到这里。他担心那封信也许已经在邮寄过程中弄丢了。写信的日期是上星期他来看我的那个晚上。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之间写信侮辱对方,但像这封信一样的我好像没有收到过十封。“你比我想象的要坏一百倍。”这是信的开头。这是陈词滥调。然后是这一封。让我读给你听。“你继续下去。我就是不信。你告诉我的一切事情。你得时时有自己的主张,证明你的人生选择是正确的而我的人生选择则是胆小的、可笑的、错误的。我到你那里简直苦恼极了,还有你对我精神上的伤害。六十年代——他把如今拥有的一切归功于他当时如何严肃认真地接受詹尼斯·乔普林。要没有詹尼斯·乔普林,他到七十岁时根本不可能以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傻瓜形象出现。又长又白的头发梳成齐肩内卷的发型,松弛下垂的颏下皮肉半埋在薄软绸制的花色围巾里——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在脸上搽胭脂呢,冯·阿申巴赫先生?你认为自己像什么?你怎么想的?对上流生活的全部挚爱。守住十三频道上的美学堡垒。为维护大众社会里的文化标准进行单枪匹马的战斗。但是该如何遵守正派的普通标准呢?当然你没有勇气留在学术界并且表现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你在生活中从没有过过一天严肃认真的日子。珍妮·怀亚特,她现在在哪?经历了多少次失败的婚姻?多少次精神崩溃?这许多年她住在哪家精神病院里?这些女孩子上大学,她们不该防备你吗?为何要保护她们,你就是活生生的原因。我有两个女儿,你的孙女们,而如果我认为我的女儿们该上大学了而她们的老师则是像我父亲这样的人……”
信继续写下去……直到……让我看……是的,写到这里他更自信了。“我的孩子们吓坏了并且尖声大叫,因为他们的父母在吵架,而爸爸愤怒极了,他准备离开这个家。当我夜里回到家面对孩子们时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当听到你的孩子们在大哭大叫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你怎么可能知道呢?而我保护了你。我保护了你。我试着不去相信母亲是对的。我总是站在你一边,为你辩护。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你是我父亲。在我心中,我试图原谅你,我试图理解你。但是六十年代呢?孩子气大爆发的年代,粗俗、愚钝、集体倒退的年代,说明一切同时原谅一切的年代?你为什么不提出更好的借口呢?引诱不加防范的女学生,不惜以其他人的性兴趣为代价追求自己的性兴趣——就那么有必要吗,性兴趣?不是的,必要性在于维持一场艰难的婚姻、养育一个小孩和承担成年人的责任。那些年里,我认为母亲是在夸大其词。但这不是夸大其词。直到今晚我才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的痛苦是你造成的,为了什么呢?你推卸给她的负担——你推卸给我的负担,给一个小孩的负担,对于母亲来说就是一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样你就可以‘自由’了吗?我不能容忍你。我绝不可能。”
到下个月他又会回来告诉我说他不能容忍我。再下个月。下下个月。我终究没有失去他。他的父亲最终成了他精神上的慰藉。“是我。让我上来。揿铃让我进来!”他的境况没有带给他任何自嘲,但我认为他听到的比他透露的要多得多。他没有听到什么吗?他肯定听到了。他绝不是傻瓜。他不可能永远被他童年所受的刺激所困扰。他现在被困扰了吗?也许是的。你也许是对的。他余生将对此耿耿于怀。无数笑话中的一个:一个四十二岁的大男人,难以摆脱十三岁男孩的生活经历并且仍然受它折磨。也许这就像在进行球类活动。他极想逃脱。他极想离开他母亲,他极想和他父亲一起逃走,而他所能做的是袒露他的心迹。
我和康秀拉的不正当关系持续了一年半多一点。我们只是偶尔出去吃顿饭或上次剧院。她对爱刺探情报的新闻界深感害怕,同时也很怕卷入《邮报》第六版上的花边新闻。而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情,因为每次我见到她就想马上与她发生关系而不想先坐着看完一场粗俗低劣的演出。“你知道媒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它们怎样对待老百姓,假如我和你一起出去……”“好,不用担心,”我会投其所好地说,“我们就待在家里。”最后她会待上一整夜,我们会一起吃早餐。我们每星期见一次或两次面,而且,即使在发生月经棉塞事件之后,卡罗琳也没有发现康秀拉的存在。另外,我也始终没有能与康秀拉和睦相处;我始终难以忘记在我之前与她发生过性关系的五个男孩,其中的两位还是兄弟俩,一位是她十八岁时的情人,另一位是她二十岁时的情人——一对古巴兄弟,卑尔根县富裕的维拉瑞尔兄弟俩,造成痛苦的又一个原因。假如没有卡罗琳的安慰作用和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许多个愉快的夜晚,我真不知道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拥有康秀拉时的兴奋之情——与不曾拥有康秀拉时的兴奋之情相对——就在她获得硕士学位并在新泽西她父母家里举办晚会后完结了。我们两个人的兴奋之情就此完结是在情理之中的,不过这不是我的计划,而且以后我就完全没有了这种兴奋之情。我感到抑郁时断时续差不多有三年时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到一直受折磨,而失去她时所受的折磨之巨何止百倍!这真是极为糟糕的时候,而且没完没了。乔治·奥希恩是英明卓绝之士。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他陪着我说话度过了许多个夜晚。而我还有一架钢琴,正是它帮我渡过了难关。
我跟你说过多年来我买了不少乐谱和钢琴曲,因此我可以不时地弹奏,每当我干完了其他工作就可以弹奏乐曲。在那些年里,我弹奏了贝多芬的所有三十二首奏鸣曲,每个音符都帮助我将康秀拉驱逐出我的脑海。这种演奏的录音带没有人会愿意听的,好在也没有这种带子。有些乐段是合拍的,但大部分不是,但我不管不顾继续演奏了下去。有些怪异,但我就这么做了。演奏键盘乐时你会有重新创作作曲家作品的感觉,这样在某种程度上你进入了他们的脑海。你没有沉浸在音乐起源的最神秘的部分,但你仍然不只是被动地获得一种美的经验。你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在创作音乐,而这正是我试图逃避因失去康秀拉而带来的痛楚。我弹奏莫扎特的奏鸣曲。我弹奏巴赫的钢琴曲。我弹奏它,我对它很熟悉,这和弹奏得好是两码事。我弹奏伯德(30)等人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作品。我弹奏普赛尔(31)的作品。我弹奏斯卡拉蒂(32)的作品。我藏有斯卡拉蒂的全部奏鸣曲,全部五百五十首。我不是说我会弹奏所有的五百五十首奏鸣曲,但我会弹奏其中的不少。海顿的钢琴曲。我现在对它了如指掌。舒曼。舒伯特。诚如我已告诉你的,这一切都只是经过极有限的训练的。但这是可怕的时候,无望的时候,要么学习贝多芬并进入他的脑海,要么留在我自己的脑海并重演我能记得的所有关于她的场景——重演,我所干的最鲁莽草率的事情:我没有去参加她的毕业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