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21/28页)
他们将乔治扶起来倚靠在枕头上,床支起来一半。他的女儿贝蒂在给他喂冰块。她用牙齿咬碎冰块然后将小碎片喂进他的嘴里。乔治试图用还能活动的一侧嘴里的牙齿使劲地咀嚼碎冰片。他的病情看起来确实已很重,那么单薄,但他的双眼睁开着,为了咀嚼那些冰块使尽了仅剩的所有精力。凯特站在门口看着他,她是个给人深刻印象的白发女人,身高几乎与乔治差不多,但比我上次见她时更显臃肿些,也更为疲倦些。身材丰满迷人,满面愁容,又有百折不挠的韧劲,洋溢着一种固执的热情——这就是早已步入中年的凯特。一个从来不知道在现实面前退缩的女人,如今看上去彻底萎靡不振了,仿佛她打完最后一仗认输了。
汤姆从浴室里拿来一块湿毛巾。“想擦把脸吗,爸爸?”他问道。“他知道多少?”我问汤姆。“他明白多少?”“有些时候,”汤姆答道,“他好像知道点什么的时候。然后他就一动不动了。”“他醒过来有多久了?”“大约半个小时。走过去。跟他说话,大卫。他好像喜欢听声音。”
喜欢?奇怪的用词。但是汤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名快活的医生。汤姆用湿毛巾在给他爸爸擦脸,我则走到乔治没有瘫痪的身体一侧。乔治从他手里拿过毛巾——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吃了一惊的是,他伸出健康的那只手,抓住毛巾,紧紧攥着,使劲往嘴里塞进去。“他太干了,”有人说道。乔治把毛巾的末端塞进嘴里并开始吮吸毛巾。他取出毛巾时,上面粘了些东西。看起来像是他的一块软腭。贝蒂看到后发出了一声惊叹,而那位临终关怀护士,她当时也在房间里,则拍拍贝蒂的背说:“这没什么。他的嘴巴太干了——这只是一小片肉。”
他的嘴是歪斜的,张开着,一张垂死者痛苦不堪的嘴,但他的双眼却注视着什么,眼神中甚至还显现出一些东西,一些乔治不曾放弃的东西。就像炸弹爆炸后一堵满是缺口但依然矗立着的墙。他用上了刚才抓住毛巾时同样的力气,愤愤地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单并且开始用力拉他纸尿裤裤角上的维可牢搭链,试图拉掉身上的纸尿裤,露出两条看了令人伤心、骨瘦如柴的腿。它们令我想起了灯泡里的钨丝。关于他的一切,他的血和肉制成的一切,使我想起了没有生命的其他东西。“不,不,”汤姆叫道,“不要动。爸爸。不要动它。”但是乔治没有停下来。愤怒地扯拉着,徒劳地想从纸尿裤中挣脱出来。当这一切不奏效时,他举起手指着贝蒂作咆哮状。“什么?”她问他。“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是什么,亲爱的?”他发出的声音无法辨清。但从他的手势可以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她尽可能走近他一点。她走近了他,他伸出手,手臂抱住她的背,将她往前面拉,这样他就能吻到她的嘴。“噢,明白了,爸爸,”她说,“明白了,你是最好的爸爸,最最好的。”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他的这股力量,这些天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而且瘦得不成人样却能涌现这么大一股力量,看上去已奄奄一息但他仍在努力坚持着——凭着这股巨大的力量,他拉着贝蒂靠近他并努力想说点什么。也许,我想,他们不应该让他就这么死去。万一还有些东西他们没有意识到,那该怎么办呢?万一那是他竭力想证明的东西,那该怎么办呢?万一他向他们说的不是再见而是“别让我走。尽你们的所有力量救救我”,那又该怎么办呢?
接着乔治用手指向我。“你好,乔治,”我说道。“你好,老友。我是大卫,乔治。”而当我走近他时,他就像刚才抓住贝蒂那样紧紧地抓住我并且吻了我的嘴。他的嘴里没有肌体坏死的气味,没有令人作呕的异味,也没有任何其他恶臭味:只有暖和而无味的呼吸,活人的纯香味,还有两片干燥的嘴唇。这是我和乔治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吻。接着又是咕噜声,这会儿他指向了汤姆。指着汤姆然后指着他自己的脚,脚伸在床的末端没有盖东西。汤姆以为乔治要他把床单拉起来盖住他的腿,当他开始把床单拉直时,乔治的咕噜声变得更响了同时又指了指自己的双脚。“他要你抓住它们,”贝蒂说道。“他的一只脚连感觉都没有,”汤姆说道。“抓住另一只脚,”贝蒂说道。“好吧,爸爸,我已抓住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汤姆开始耐心地按摩那只有感觉的脚。
接下来乔治指向凯特站着的门口,凯特看着房中发生的一切。“他要你,妈,”贝蒂说道。我退到旁边,凯特走了过来站在我站的地方,就在床边,这会儿乔治向她伸出手来,用他那条健康的手臂把她拉过来,他用力地吻她就像他刚才吻贝蒂和我一样。凯特回吻了他。然后他们又吻了一次,这次是个长长的吻,一个相当热情的吻。凯特甚至闭上了她的眼睛。她是非常不易动感情的很实在的人,我以前从未看到过她如此少女的处事风格。
同时,乔治那只健康的手从她的背后移到了她的右臂,而且他开始摸索她外衣腕部的纽扣。他试图解开纽扣。“乔治,”凯特温和地低声叫道。她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乔治,乔治……”“帮帮他,妈。他想要解开纽扣。”对感情细腻的女儿的指点微微一笑,凯特顺从地解开了纽扣,但这时乔治的手已在摸索另一只衣袖,用力拉那边的纽扣,这样她也顺从地解开了这颗纽扣。与此同时他一直在拼命地寻找她的嘴唇。凯特亲吻着他那受损的脸,那张极为孤独的凹陷的脸庞,每次他迎上来时吻他的嘴唇,然后他的手伸向她上衣前面的那排纽扣并且开始摸索这些纽扣。
他的意图很清楚:他想要脱下她的衣服。脱下这个女人的衣服,我知道,孩子们也肯定知道,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在床上抚摸这个女人了。他也不会再抚摸她了。“让他去,妈,”贝蒂说道,凯特又一次按她女儿的指点照办了。她伸出自己的手帮助乔治解开她的上衣。这一次他们接吻时,他那只健康的手抓向了她大大的胸罩。但是,他的举动很快就停止了。他的力气很快就耗尽了,他怎么也碰不到她那下垂的乳房。他要再过十二个小时才死去,但他倒回到枕头上时,他的嘴张开着,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得就像赛跑结束后倒下的人一样,我们都知道我们刚才亲眼目睹的是乔治临终前的惊人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