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花玻璃酒缸/(第7/7页)

她悠悠忽忽站起身来,顺着一排书橱向饭厅摸去,穿过门洞,不一会儿就摸到了开关,把灯开亮了。

眼前赫然出现了那只酒缸,在电灯的照耀下反射出一方方光晕,深红的镶着黑边,金黄的镶着蓝边。那晶亮的笨重身躯张牙舞爪,诡奇万状,透着一派凶气。她往前刚跨出一步,又停了下来。再走一步就能从缸口上望到缸内了——再走一步就能见到一道白边了——再走一步就能……她双手猛的落在那又毛又冷的玻璃面上……

她一下子撕开了信封,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好难打开的信纸,捧在面前,几行大字直刺她的眼帘,有如一拳头劈面打来。像鸟儿扑了扑翅膀,信纸飘飘地掉在地上。满屋子早已天旋地转、嗡嗡直响,一会儿却又突然平静了下来;没有关上的前门里吹进来一阵微风,送来一辆过路汽车的声音;她听见楼上起了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书橱背后的水管子一阵嘎嘎乱响——那是她丈夫在关水龙头……

她此刻仿佛觉得她并不是接到了唐纳的死讯,她只觉得她和这玻璃酒缸之间的那一场暗暗不断的角斗分明又打了一个回合,平时一直风平浪轻,一个回合来时便陡然惊涛压顶。别看这玩意儿漂亮,那可是冷酷、恶毒的化身,是一个男人(她连他的长相都早已忘了)送给她的一宗不怀好意的礼物。多少年来一直就是这样,不声不响、端然森然地稳坐在她家的厅堂正中,像个千眼怪物,射出上千道冰凌般的眼光,荧荧然融为一片邪祟。始终不老,始终不变。

伊芙琳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如痴如迷地直瞅着那酒缸。那酒缸此刻似乎挂上了一丝冷笑,一丝凶狠的冷笑,仿佛是说:

“你瞧,这一回我就用不到直接来打击你了。我何必呢。你知道就是我夺走了你的儿子。你也知道我有多冷酷,多狠心,多漂亮,因为你自己以前也一样冷酷,一样狠心,一样漂亮。”

那酒缸似乎突然倒过身来,变大,变大,变成了好大一个圆篷,光灿灿、颤巍巍地罩住了这间屋子,罩住了整个住宅。四壁也缓缓消失不见了,于是伊芙琳便看到,这个天篷原来还在不断往外扩展,离她愈来愈远,把朦胧的天边,把太空的一切日月星辰都隔在篷外,隔篷看去似乎都成了些隐隐约约的墨水点。篷下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们,光线一经天篷的折射,照到他们身上就另是一番光景了:看去影子倒像是亮光,亮光却反而像是影子了。在这酒缸化成的闪闪烁烁的天穹下,整个世界就换了一副装扮,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时候只听见有一个嗡嗡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很像低沉而清晰的钟声。声音出自酒缸天篷的中心,顺着巍巍的缸壁传到地面,又从地面急急反弹到她耳边:

“你瞧,我就是命运的主宰,”那个声音喊道,“你的小算盘哪里敌得过我?我决定事物的成败,你那些渺小的梦想岂是我的对手?我可以令时光飞逝,我可以把良辰美景顷刻断送,把尚未实现的心愿在事先扼杀。一切变故、失察,一切积于忽微的危难,都是我一手的创造。我出奇制胜,神妙莫测,我可以叫你手腕失灵,一筹莫展,我是菜里的芥末,生活中的辣子。”

那嗡嗡的声音打住了,一阵阵回响也渐渐远去,传遍了苍茫的大地,一直传到天涯海角——也即是那酒缸的边缘,然后又上了巍巍的缸壁,重新归回天篷的中心,嗡嗡地响了好一阵才消失。那万丈高墙随即便向她缓缓逼来,眼看愈缩愈小,也愈逼愈近,像是要来把她压个粉碎;她攥紧了拳头,正等着冰凉的玻璃一下子砸得她头破血流,酒缸却突然一扭身,翻了个过儿——又稳坐在那餐具柜上了,一副晶亮耀眼、玄之又玄的样子,有如经过了百来架三棱镜的反射,迸发出万道光芒,化出千百种色彩,闪闪烁烁,纵横鼓侧,交织成一片。

前门又吹进来一阵冷风,伊芙琳一咬牙,使出拼命的劲头,伸长了胳臂,把酒缸抱住。得赶快!——得坚决!胳臂绷得都生疼了,细皮嫩肉下的瘦筋筋都快拉断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酒缸抬了起来,捧在手里。用的劲头太大,后背的衣服都绷开了,她觉得风吹在背上寒飕飕的,于是就转过身来,迎着冷风,挪动被那千斤重负压得踉踉跄跄的脚步,出了饭厅,穿过书房,直向前门走去。得赶快!——得坚决!胳臂里血脉在麻木地搏动,两膝一路里只觉得发软,可是手捧着冰凉的玻璃倒感到挺痛快。

她晃晃悠悠出了前门,来到石阶上,扭转了半个身子,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和力量,来作这最后一次拼命——可是就在她松开双手的当口,那麻木的指头却在发毛的玻璃面上粘住了那么一会儿,也就在这一会儿工夫里,她脚下一滑,站立不稳,随着一声绝望的呼喊,就向前倒去,酒缸仍在手里……人却倒了下去。……

马路对面灯光依旧,这哐啷一声一直老远传到马路的那头,过往行人都吃惊地急忙赶来,楼上一个疲惫的男人从将睡未睡中醒了过来,一个小姑娘在似睡非睡的噩梦中呜咽。月色溶溶的人行道上,那个寂然不动的黑糊糊的人影儿周围,满地都是玻璃片儿,多得数不清,有长长的,有方方的,有尖尖的,在月华下闪烁着微微的光彩:发青的,泛黄的,有乌油油而带上金芒的,也有红殷殷而镶着黑边的。

蔡慧 译


[1] 盛了水放在餐桌上供餐后洗手指用。

[2] 椅背的角度可随坐者的姿势自动调节的一种安乐椅。

[3] 乡间俱乐部是设在城郊的俱乐部,设有高尔夫球场之类,供城里“有身份”的人玩乐,所以参加这个组织也是一种有“地位”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