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花玻璃酒缸/(第6/7页)

这以后的几个小时真像做了一场噩梦。将近半夜医生来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做好了创面切开手术。医生到两点钟才走,临走给她留下了两个护士的地址,要她去请来护理,并且说好到六点半自己再来看一次。孩子果然得的是血中毒。

四点钟,留下希尔达守在床边,她回到了自己房里。她脱下夜礼服一脚踢到角落里,恨得浑身发抖。她换上一件家常便服,重又来到孩子身边,让希尔达去煮咖啡。

她直到中午时分才得空到哈罗德房里去转一转,可是进去一看,哈罗德早已醒来,正愁眉苦脸地直瞪瞪望着天花板。两颗布满血丝、陷得深深的眼睛冲她转了过来。伊芙琳一时真把他恨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从床上传来一个枯涩的声音:

“什么时候了?”

“中午了。”

“我真是十足发了昏——”

“还提这个干什么,”伊芙琳尖着嗓子说。“朱莉都得了血中毒啦。医生说也许要”——说到这里她声音都哽住了——“医生说她那只手只怕是保不住了。”

“什么?”

“她的手叫那只——叫那只酒缸割破了。”

“就在昨儿晚上?”

“哎呀,你这人怎么那么多废话?”她都哭出来了。“她得了血中毒啦。你没听见吗?”

哈罗德瞅着她不知所措——想要坐起来,可撑起半个身子就僵住了。

“快让我穿衣服,”他说。

伊芙琳的火儿渐渐消了,一阵疲惫和怜惜的巨浪卷来,把她打垮了。自己的不幸,毕竟也就是他的不幸啊。

“对,”她没精打采地说,“我看你还是快穿衣服吧。”

如果说伊芙琳的一派丰采在三十刚出头那几年还未忍遽而离去的话,那么几年一过,这份丰采便突然下了决心,一去不复返了。脸上原先只是略露形迹的皱纹陡然深了起来,腿上、臂上、臀部都迅速发胖了。那眉头拧到一块儿的习惯动作已经形成了一种自然的表情——看书时、说话时,甚至睡觉时,都会不时流露。她今年已经四十六了。

她和哈罗德之间不知不觉隐隐产生了一种对立的情绪,这在家业未能日趋兴旺,倒是走了下坡路的人家是十有八九的事。夫妇俩安歇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种“只得罢了”的心情,真好比椅子旧了破了,无奈而勉强将就一样。丈夫一旦生了病,伊芙琳更不免有些担忧,和失意人相处是那么苦闷腻味,她只好千方百计打起点兴致来。

一天晚上,家庭桥牌的牌局已散,她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今天晚上打错的牌多得异乎寻常,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这都怪艾玲说了句冒冒失失的话,说是战场上步兵的危险性特别大。儿子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来信了,虽然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不过想起来总不免使她心神不定。她自然也就记不清台上出过几张“梅花”了。

哈罗德上楼去了,她就走到外边门廊上,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派迷人的皎洁月光,满洒在人行道和草坪上,她又像打个呵欠,又像轻轻一笑,想起自己年轻时有一次曾在月光下与恋人情意缠绵,缱绻竟夜。如今想想也很吃惊:当年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恋爱,构成了她的全部生活。可现在,构成她生活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难题了。

朱莉就是一个难题——朱莉已经十三岁了,近来对自己的残疾也愈来愈敏感了,她宁愿一直守在自己的房里看书。几年前孩子一提起上学的事就怕得要命,伊芙琳不忍心送她上学,所以女儿完全是在娘的身边长大的,这可怜的小不点儿,装了只假手,却根本不想用,一直灰溜溜地插在口袋里。伊芙琳担心她老是不用,会弄得连手臂都举不起来,所以小姑娘最近已经在逐步学习使用了,可是练习的时间一过,那小手便又悄悄缩回到口袋里去了,除非母亲吩咐一声,她才没精打采的,遵命伸出来活动一下。有一个时期伊芙琳索性给她衣服上不做口袋,结果朱莉苦恼得就像掉了魂似的,整天痴呆呆地在屋里东走西走,如此长达一月之久,伊芙琳看得终于软下心来,放弃了这个试验。

唐纳的问题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对朱莉,伊芙琳想教育她尽量少依赖母亲,可是对唐纳,则极力要使他留在母亲的身旁,可惜那一直是白操心——到了最近,她对唐纳的问题则根本已经管不着了;唐纳所属的那个师开赴海外已经有三个月了。

她又打了个呵欠——生活是属于年轻人的。自己的青年时代应该说是多么幸福啊!她想起了自己的那匹小马“小玲珑”,想起了自己十八岁那年跟随母亲远游欧洲的情景——

“难以捉摸,实在难以捉摸,”她收起笑容,对着明月出声自语,举步回到屋里,刚要把门关上,忽然听见书房里有个响动,她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个中年的女仆玛莎:现在他们家只有一个仆人了。

“啊呀,是玛莎!”她吃惊地说。

玛莎赶紧转过身来。

“喔,我还以为太太在楼上呢。我是在——”

“有什么事吗?”

玛莎犹豫了。

“没什么,我……”她显得很局促不安。“是这样,派珀太太,有封信,我记不得搁在哪儿了。”

“有封信?你自己的信?”伊芙琳开亮了灯,问道。

“不,是给你的,派珀太太,今天下午末班信送来的。邮差把信交给了我,正好后门的铃响了。我就接了信进来,大概是在哪儿随手一放,后来就忘了。所以现在想来找一找。”

“什么样的信?是唐纳少爷寄来的吗?”

“不是,大概是一份广告,要不就是哪家商号里来的信。我记得信封是长长的,扁扁的。”

她们就在赏乐厅里到处寻找,茶几盘上、壁炉架上全找遍了,然后又到书房里找,连一排排书的顶上都摸到了。玛莎无法可想,只好停下手来。

“会到哪儿去了呢?我当时是一直朝厨房里走的。对,也许在饭厅里。”她兴兴头头正要到饭厅去,冷不了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呼吸,便赶忙回过头来。只见伊芙琳已经撑不住坐在一张莫里斯安乐椅里,眉头紧紧攒成一团,眼睛不住乱眨。

“太太不舒服吗?”

伊芙琳好一会儿没有答话,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不过玛莎看得出她的胸脯在急剧地起伏。

玛莎赶紧再问一遍:“太太不舒服吗?”

“没什么,”伊芙琳的话说得很慢,“得了,信在哪儿我知道了。你去吧,玛莎。我知道了。”

玛莎惊疑不定地退了下去,伊芙琳还是呆呆地坐在那儿,只有眼边的肌肉在动——揪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揪紧。信在哪儿她已经知道了——她心里已经雪亮,仿佛这信就是她亲手放的一样。而且她凭着直觉,马上就明确地预感到这是封什么信。长长的、扁扁的信封,好像装的是一份广告,上角印着“陆军部”几个大字,下面较小的字体,标有“公事”的字样。她知道这封信准是在那只大酒缸里,封皮上墨水字写着她的名姓,信里带来的是她灵魂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