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雨》作品六号(第2/3页)

两个孩子都死了,长子死得那么惨,上半身都煮熟了。那么一锅猪食,要煮上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半夜。一整晚要起来搅拌好多回。那装得下一个小孩的大镬头,搁在垫高的石头灶上,灶砌高是为了让粗大的树干都可以塞进去,粗大才耐烧,不必一直去增添柴火。但那灶和锅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太高了,木板拼成的锅盖太重也太烫,木勺子也是。但也许是垫脚石没放好,滑开了。是乖孩子才会想帮爸妈的忙,那天他父母都累得睡着了起不来,他担心猪食烧焦了,想代父母去搅拌。但他不知道的是,锅盖打开的瞬间,那股冲出来的热气很猛烈,头得让开。一呛,就栽进去了,发现时两只脚挂在锅外,捞起来时,煮得最熟的头,皮和头发一碰就掉了,手指也烂熟见骨。

那之后,阿土嫂就倒了。事发后,说不定也被阿土狠揍了一顿,那阵子有人看到她鼻青脸肿的,但阿土是疼老婆出了名的。听说每天都哭一整天还不够,半夜也哭。逢人就哭,一遍遍仔仔细细重复地讲都是她这做妈的错,那阵子谁都怕遇见她,像个疯女人,讲个不停。阿根嫂就听了好多遍。不止没法工作,不久竟还让那一向由哥哥照顾的两岁的小女儿发烧病死了。之后,她似乎哑了。不说话。只是哭,哭声像鬼叫,傀儡木偶似的乱摇头。不知是谁,把家里供奉的木头观音也丢到林中了。那些天,远远的都可以听到阿土的怒吼——莫搁哭了①,像什么发狂的野兽。但也曾看到他在晾衣服,老婆的奶罩、内裤、上衣、长裤,他自己的。会为妻子晾内衣裤的男人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雨轰在屋顶上,很快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阿土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惨,眼眶深陷,眼珠像躲藏在木头面具后方。也许因为屋子里昏暗的关系。除了屋顶及墙上漏洞的透光,只有他的烟丝一呼一吸之间闪烁着红光,与及远远的灶头的柴火,油珍切掉顶面加个把手改成的粗锅,烧着水,和那一大包山猪骨。有点凉,伊感到皮表一整片地起着鸡皮疙瘩了。

看这天阿土就不像有去割胶的样子。不过伊观察过,他园里好多树,看来很久没受刀了,皮都结了厚厚的疤。屋子也好像许久没打扫了,到处都是蛛网。从伊进来到坐下喝咖啡,就看他一路挥手不知毁掉多少蜘蛛巢穴。

伊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阿土不会在等伊到访,像蜘蛛在等待猎物?但门可是牢牢拴着的,开门时清楚听到门闩从里头抽出来,碰撞门板。

阿土应该是用更缓慢的节奏在过日子吧。没有家人,什么都不必急了。

雨一大,天就暗下来了,竟像入夜,不是才九点多吗?伊微微地不安,时间好像快速倒退流回去了。但眼看一时三刻都走不掉,伊突然鼓起勇气站起来,朝着阿土朝向伊的那只耳朵,用近乎是吼的,以确保阿土听得到,说:“雨大,反正没事,点个灯,让我帮你把屋里打扫打扫吧。”

阿土真的把灯点起来,厨房点一盏,厅里点一盏,都是保卫尔玻璃空瓶改造的油灯——不过是盖子钻个孔,加个棉布灯芯,瓶里装上煤油——灯光昏黄。阿土见状也帮着收拾,拿起斜靠在墙边的竹帚,清扫墙上的蜘蛛网。铁皮屋顶如遭重击,那是持续灌注的庞沛的雨;经由墙的缝隙,阿土可以看到外头的雨,好像有一条河就在墙外。墙边时而有水滴弹跳进来,有的还会弹到脸上,一点点沁凉。屋里锅盆里的水水珠四溅了,阿土把它们逐一往屋外使劲泼。

水滚了,一阵阵骨头汤的香味。他把灶里的柴退出来了。

打开米缸,掏出几粒烂熟的人参果,放饭桌上。一包豆皮长满了绿霉,伊向阿土要了个大桶。一包绿豆长满了虫。马铃薯番薯都长芽。马铃薯的芽已萎凋,薯也干扁如落叶,但番薯的藤次第长了红梗绿叶,甚至早就穿过墙洞,爬到外头去淋雨了,养分被吸干的薯像个皱缩的果壳,剩在米缸旁。最底层的墙板,多处霉烂或长出小小的蕈,呈不规则波浪起伏。有爬藤的芽伸进来窥探,牵牛,蔓泽兰,野葛——有的发现里面一片黑暗,即转头从左近的孔洞钻了出去。但有的迷途了,就在那儿白化、徒长、萎凋。

伊动作利落地捡起散落的事物,拔掉檐下草伸进来的根,扯断那些没头没脑的爬藤。

擦桌子、抹椅子、扫地,从橱柜下竟扫出一堆落叶(老鼠窝!),层积厚的沙土,伊费了点力气才把沙土扫进畚斗里。阿土接过,把它分几次轻轻扬进门外雨中。看到伊背上渐渐湿了一片,渗出了汗水;脸红红的,白皙的脖子也微红,发着热气;有几道汗水,从眼角那儿流下。伊抬手以袖子轻轻擦一擦,继续帮他捡起随处丢的脏衣服,甚至可以隐约闻到伊身上的气味,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来自女人鲜活的肉身。阿土想起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妻子,他依然深深的眷恋的妻子温暖的肉身,那胸乳,那些两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囝仔②。心突然像被一只大手猛力捏了一下,几乎无法站直,背倚着墙,深呼吸。胯下两颗蛋也隐隐生疼。

这自己跑来的好心肠的年轻女人,胀鼓抖动的胸乳,结实的屁股,看来是很能生小孩的。这么大的雨,大声叫喊也没人听见的。

女人没有发现,兀自像是这个家的主妇那样,从客厅扫到房间,一直听到扫把和这里那里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有时低(大概伸进床底下去了)有时高(大概扫着墙上的蛛网)。阿土听到女人大声喊他,声音来自房间那里。他心里的那面鼓被重重敲了一下。

阿土醒来时女人已经走了,他也不知道伊是何时走的。她留下的脚印大部分水渍已干,留下从雨里带来的小撮小撮沙子。后门开着,举目就看到雨瀑。

他坐在门槛上,大口吃着阿根嫂带来的豆沙饼,已经吃掉一封了,而今拆第二封。咬时任由饼屑掉落脚旁,喝着冷掉的咖啡,悠哉地望着林中狂泻的雨。

他大声喊着爱犬的名字——东姑、拿督翁、敦拉萨……桶里的猪骨头一根根掏起,往树头处抛,几只狗均垂首、垂着尾巴,冒着大雨叼走,各自缩到屋檐下去,甩掉身上的雨水,埋头啃食。

几只鸡缩着脖子在倾圮的寮子下发呆。稍远处,一群猪窝在香蕉树头啃食香蕉茎,领头的猪公时时把目光投过来,可能也闻到了猪骨的香味。

大雨依然狂暴,没有停歇的意思,也许曾短暂的停过,伊就是趁那空档离去的,但也许就冒着雨。斗笠没少,两个旧斗笠黯淡地挂在钉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