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课(第3/4页)
十年了,母亲未曾回来看过她。只知道她当初是去投靠小乙的姑姑,她的中学同学,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是家族里最会念书的,甚至考取了教师资格。因为和家里的兄弟打财产官司(祖父留下了几十依格③橡胶园,祖父殁后,祖母坚持只给儿子不给女儿),英殖民的法律让她打赢了,分到她应得的那一份,但也因此和兄弟决裂。她还鼓励姐姐也如法炮制,分到了地卖了,带着现款开开心心随夫南迁新加坡,而她与丈夫北迁槟城,在那里买了房子,教书为生。母亲没别的依靠,只好北上找她。
小乙听说她不久就委托律师南下处理离婚事宜,随即改嫁给一位姑姑介绍的小学老师,短短几年内生了两个孩子,当然再无暇理会她。虽然每年生日和农历新年都会收到她寄来一两张红老虎压岁钱。有时会给她寄张卡片或短笺,但小乙从来不回。她几乎已忘了这个母亲,也很少听人提起她,只依稀听说她也当了老师。
然而此时,小乙只希望母亲能带她离开这里。什么条件她都可以接受。
〔偷故事的人/如果没有皮,牙齿也好〕
天刚亮,母亲就出现在大厅,白底黑螺纹的旗袍。一接到电话,她即向学校请了假,行色匆匆地从槟城搭夜班火车南下。她看来老了些,多了些皱纹,揉着疲惫的双眼,但小乙觉得她还是很美丽。她用力搂着小乙,抚着她的背,在她耳畔悄声说,你长大了,你受委屈了,对不起,妈妈来带你离开。声音有点沙哑,不知是哽咽还是感冒。她拖了个蛇皮果斑纹的旧皮箱,推给小乙嘱她准备收拾非带不可的东西。
接着就和前夫谈判,说不管怎样,小乙的名节被搞坏了,不能再留在这地方,那些“三星”④一定会欺负她。学校也不能再去,丑事很快就会传过去,她会成为笑柄。这年龄很敏感,她会活不下去。必须带她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母亲显然有备而来,向前夫陈述她想好的计划:再过三年小乙中学毕业,到时申请到台湾念师范大学。她查过了,不用学杂费还每个月有津贴,毕业后回来教书,一世人平平稳稳。她都算过了,接下来每一年的生活费、学费大概要多少,她家有个小房间可给小乙住,其他的就要她父亲帮忙分摊……父亲沉默无语,点点头。拈着前妻抄给他的账户数据,好像都没意见,只是有几分落寞。那画面让小乙感受到父亲猝不及防的感伤。
随即她去陪小乙收拾衣物,那些书、玩具、信件……挑挑拣拣的,大部分都被要求留下,旧衣服和那只猫也是。那种种事物中,小乙最不舍得的就是那只猫。但母亲不许,说她对猫过敏,“暗暝”又太野,没办法带。小乙知道,“暗暝”自由惯了,生存是没问题的,只是她会很想念它。
父母随即去给小乙办了转学,一干手续办完后,傍晚就搭上往槟城的火车。临别,父亲送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一颗老虎牙齿,有点钝的两英寸长犬齿,有明显的磨损的痕迹。祖父曾经和英国佬一样爱打猎,打死不少大老虎,皮陆续都卖掉了,父亲只分到一颗牙齿,据说是相当好的护身物,辟邪。那牙齿玉米黄,小乙仔细闻过,有股淡淡的烂牙味。她心想,这老虎可能也一大把年纪了,也许是猎人打山猪时,从山猪身上发现的。她听过那样的故事,衰老的老虎不是壮年公山猪的对手。
火车往北走时,漫长的季风雨季开始了。火车穿行在雨里,穿进渐深的夜里,在车里听不到雨声。
就那样,在母亲那里住了下来,小小的房间似佣人房只开了个很小的窗,但她不介意。母亲另外的两个孩子,一个小一,一个小二,都热切地喊她姐姐,不会排挤她。小乙也认分地承担了不少家务,好在煮饭洗衣拖地等都难不倒她。转进去的女校很单纯,想念父亲时就在外头的公共电话打几分钟讲几句,父亲每三个月也准时把钱汇进母亲指定的户头。就那样过了三年,她想念家里的猫,想念父亲,想念老狗鸭都拉,但就是不想回去,好像那是个处处粪便的地方,她的脚不想再踩上去。
父亲也给小乙写过一封信(之后就是阿光的转述了),那字体,那站不稳的笔画,拙稚得如同小孩,还有好多别字,让她错觉那是比她小得多的孩子给她这个姐姐写的信。信中报告了老狗鸭都拉的死讯,是被车撞死的。小乙走后“傻仔”常找它麻烦,看到它就丢石头、挥棍子,有一次大概不小心乱冲就给啰哩撞死了。他写道,自你走后,“暗暝”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学校重视英文,鸭都拉之死让小乙无限感伤,就写了篇英文随笔 My Friend Abdulah 刊登在校刊,深情地写鸭都拉曾拼死救过她,当然不会仔细写那是件怎么样的事。
小乙偷偷问过母亲,以她的条件,当年怎么会爱上父亲?怎么看都不匹配。“年轻啊!”母亲感叹地说,“你也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多好看的一个男人。一不小心就怀孕了,那个年代,只好赶快结婚。”“人不笨,就是爱玩,不爱念书,没一技之长,守着一点祖产过日子;脾气又坏,爱喝老虎啤,可惜了。”
继父是小学华文老师,姓游,个性温和。家里二楼有间全家共享的书房,壁橱有几百本本地和台港陆的文学书,要小乙有空就自己多翻翻。有一天,小乙在书架上偶然发现一本薄薄的蓝色封面的小书,《暮色中的灰猫》,短篇小说集,陌生的笔名,但本名竟然是继父。她把自己的发现秀给母亲,原来她早就知道了;继父很腼腆地拿起笔,在扉页题签了送小乙,题词有点肉麻,“给我美丽聪慧的女儿”。他说他年轻时也有过文学梦,有一年犯傻,用年终花红自费出版了这本小书。但出版后文坛反应非常冷淡,文友也没好评。印了五百本,堆满半个房间,卖不动,送学校、送会馆、送同事亲友、邻居,每年拿一大叠送给有兴趣的学生,“和你妈结婚后,继续送了五年,大概也没什么人会把它看完。出书真是件可怕的事,以后就不敢了。”好不容易送完,才发现送过头,只剩下孤本。此后遇到真正有兴趣的文学青年来索书,倒无可送了,“最后一本送给你,是个完美的句点。”
依着母亲当年的安排,毕业后小乙填选了生物系,录取了,准备飞去台湾。她喜欢母亲那口蛇皮做的旧行李箱,向母亲要了带出门当作纪念。父亲卖了小块地,钱汇了给小乙带出国,嘱咐她念书不要有后顾之忧。
她心底有个奇怪的遗憾,在老虎的故乡马来半岛上不曾见到老虎,第一次见到老虎竟是在他乡木栅动物园。她也知道,很多马来西亚人都只能在动物园见到老虎,马六甲的动物园,或新加坡动物园。同学会迎新活动上,逛木栅动物园看到活生生的老虎时,她才兴起那样的感慨。为此,她为自己买了个老虎玩偶,不知怎地,那些玩偶看起来都像猫,也许太小只了。不够大,是不会有老虎的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