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4/6页)
从清冷的千年古剎出来,你散步在树老荫重的老街,走到十字路口。踅进一条街,低矮的双层楼房,木构的二楼灰色瓦,老旧的木窗敞开,伸出竹竿挂着亵衣。卖菜的、卖肉的、卖小吃的、理发的、打铁的、卖饮料的、卖衣服的、专治鸡眼的……那气味,那些衰老的脸孔、神情,盈耳的乡音都如此熟悉。难怪那些北方人会说,你们的故乡像极了他们的南方小镇。先辈离乡时,有意无意地,一点一滴把他乡建造成记忆中的样子。
你想起祖母的穿戴,自有记忆以来,就是那袭深蓝唐衫,挽髻。那样的身影在伊的原乡随处可见,都老成了同一个样子。
你想起祖母有一回心血来潮讲的故事。那些过番的男人,有的是留下一家大小,自己南下做苦工,大部分男人半年几个月的,会用侨批捎些钱回唐山。但也有从来没寄钱回家的,辛苦挣的钱赌掉了,或吃鸦片、玩女人花掉了。家里人等不到钱饿死、卖小孩的也有。有的新婚没几个月,就把妻子留在家乡照顾父母,自己走了,那些女人多半肚子里怀着孩子。请人写信来回一趟要好几个月,有的几年会回一趟故乡,有的赚到钱,就在南洋另娶老婆,生一堆小孩,就再也不回去了。唐山的女人就一辈子守寡,等着等到死。伊算是幸运的,随夫南下。苦是苦,但一辈子没有分开过,还能亲自给他送终。
那些唐山来的信件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你不记得那些名字,更没抄下那地址。也不知道祖母过世时是否有人通知伊唐山的亲人。多半没有。没有人会注意这些芝麻小事。对方也不会在意吧。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是历史的尘沙。
无名之辈,不会被记载于书册。如果不是到墓前,你也不知道伊和祖父名字的确切写法。平日问起,伊有点害羞,笑笑地说 Kua yün,你们都以为是“蛞蚓”,好似是蛞蝓和蚯蚓合在一起的省称。
然后你到另一座岛。曾经风声鹤唳的岛,地表下尽是田鼠坑道。秋意浓,夜来风凉。古老的聚落,小巷深弄,青石板路,那些还乡的人盖的房子都有相似的考究,纵然还没到洋楼豪宅的规模。红砖墙,飞檐角,门面特别讲究。主屋屋顶有阳台,别致的樽形石栏杆,拱形山头上有泥塑天使、孟加里、凤凰、飞马、菠萝、花草等;门楣上金色大字匾额:“紫云衍派”“济阳衍派”等,大门两侧有对联,联侧则是极尽华丽之能事的,以蓝色为主调的马赛克拼贴,多为几何状的花草,万花筒似的。在你凝望时,那菱形方形圆形的多色套叠,好像兀自在旋转。似曾相识。
入夜,有一扇陈旧的木门为你打开,一妇人笑笑地走出来。并不认识,但那张脸并不陌生。亲族里的中年妇人也依稀是那副模样。婶婶,阿妗④,阿姨,甚至姐姐。她好像在等待你归来,而不只是到来,亲切地问道:“吃饱未?”
窄小的中庭,一侧摆了花盆,玛格丽特,虎头兰。双扇的木门,外侧是铜环,里侧是木闩。一盏黯淡的小灯,木床,木百叶窗,天花板也都是圆滚滚的原木。兴许是南洋运来的。小小的三合院,不大的天井里摆着松柏盆栽。幽暗的正厅里,墙上有许多墨写的儒家的治家格言之类的陈腔滥调,高处挂着十多幅比真人略小的男女暮年半身画像,微光里脸色灰暗。应该是这房子往昔历代的主人。妇人说,这房子原本荒废了,她承租下来整理了做民宿,东西都是原来的,努力让客人有一种家的感觉。
你想起你在台湾乡下买的房子,是由被好赌吸毒、被地下钱庄追债的败家子手上取得的。据他嫂嫂说,那是他母亲用一辈子在山上采茶的积蓄盖的,房子盖好前老人就病逝了。而他母亲过世不到五年,房子就被贱卖掉了。
清理垃圾时,你们发现楼上公嬷厅有张破旧的电视柜。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有两帧巨幅遗照,也就是一般的父亲母亲的样子。那神情,拍照的瞬间好像就有心理准备这是要做遗照用的。直视着你,好像你是他们的孩子。
你走过遗迹、老宅、气派的洋楼、依然气派的洋楼的残骸、坑道、纪念馆,看到许多陈旧的黑白全家福,离乡返乡的故事、发迹的故事、失踪的故事,听了女人怨诉的褒歌,一生的等待;此生未曾见过番父亲的女儿,恨一个名字。弃的故事。
离开前那一夜月光清朗,周遭废弃的房子都只剩少许墙,白蚁吃剩的梁,月光直照在昔日厅堂欣欣向荣的杂木上,暗处蟋蟀鸣叫。
睡眠的深处有雨声。好像下了一夜的雨。但也许雨只下在梦里,在南方的树林深处,下在梦的最深处,那里有蛙鸣,有花香。
故乡
月儿高挂在天上,
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记起了我的故乡。——《思乡曲》
南方,古陆块的尽头,小岛,咖啡山。
老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只眼浊白很可能已经看不到东西,但却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背着塑胶水壶,手提长柄镰刀。他的华语的口音有浓重的闽南方言腔,有些词汇还坚持用闽南语发音,有时还会突然哼起七字的闽南古歌。但声音像隔了道墙似地有点浊,歌词听不太真确。老人住得靠近那里,破落的房宅,在这蕞尔小岛上竟然还能以铁篱笆围起一小片土地,屋前竟种了棵榴梿和波罗蜜,树结着累累拳头大的刺果。他家离那里有一小段长满茅草的路。
在那近旁秘密地孵育龙鱼的朋友在电话里说,他知道那坟场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答应送他一条他其实买不起却一直要他打折卖他的金龙鱼仔,他才答应带你走一趟,但你得答应保守秘密。这位养鱼的朋友,常告诉你一个惊恐的讯息:这座岛上的回收净化水,不知道为什么鱼卵孵出来的都是母鱼,没有公的。喝多了这岛上男人的卵孵可能会缩小到比花生米还小。
老友热切的声音好似也来自墙的另一边。他说,别看他那样,可是南洋大学历史系读过几年书的老左,年轻时很激进,吃过不少苦头。那地方他最熟了,他退休后想用这座坟场的数据写一部大小说,不知道被什么卡住了,好像一直没什么进度。
老人微微跛着脚,手持长棍引路。就是这,都快全部铲除掉了。要开路,要盖大楼,死人不能和活人争地啊。争也争不过。这里很多蛇,他说。因为有很多青蛙,有专家调查过,说至少有一百多种。
他说以前他进去考察都要带把镰刀,穿雨鞋,但很多地方还是到不了的,像座深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