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第5/6页)
墓园入口的杂草灌木看得出已清除过一段时间了,都已重新在抽芽了。顶芽,或侧芽,有的甚至重新长出了绿意。但大树还是大树,大到不能再大的那种感觉,好像从恐龙时代以来就在那儿了,但它们的年轮,顶多也就是这墓园的年岁。枝干都和相邻的树纠缠交错,仿佛彼此都是对方的墙。粗壮的树身,树皮黑而潮,苔藓、蜈蚣蕨和各色的攀缘植物都长住在树皮上,死去挨着树皮就地化为养分,新芽从尸骸旁冒生,反复不知道繁衍了多少代了。巨大的鸟巢蕨仿佛真的就有鸟在其上栖止,树冠层层的叶子筛走日照,阴暗的绿意中有水的气息。你心里想,这地方就算有原生种岛民也不奇怪。
树上有猴子探看,松鼠过枝。小径清出来了,有点泥泞,但不算难走。零星的游客,兴许是在寻觅已被遗忘的祖先的丘墓。
连那头老狮子外婆家族的墓群也是在这林子深处找到。
要铲除的新闻出来后,才陆陆续续有人来关切。之前很少人会来这里,清明节也只有最外面那些坟有的会有子孙来祭拜,清除杂草。那里的(墓)比较新。
挂藤有的被砍除了,就像那些从墓的裂缝里长出的杂树和芒草。但即便是墓石上,也着满青苔。
而清晰可以辨识的墓,其实都是经过一番整理的,遮蔽的杂木都被劈除了。于是在大树之间,东一个西一个,数十座散落于光斑树影间,远看确实像一只只巨龟,背着绿草,有的还躲在灌木后头;有时偌大一整片地表坟起,高低起伏的围垄确立分界线,那是有钱人的墓了。有的是沿着斜坡起伏,紧挨着。那是平民的聚落了。此前,除少数例外,那些坟几乎都被杂草灌木覆没,即便是豪门大户占地宽广。树和草的种子飘落、野藤伸过来,一年半载就淹没了。
有的能看到一小截墓碑头,或者有钱人家的石兽、孟加里兵翁仲。年深日久,就像一片寻常的雨林。这里开埠前应该也就是一片大芭。
南国的小岛,海峡的尽头。因此数百年来一直是最繁华的唐人小镇。所以墓地最广大、最古老。因为它有名,风水好,很多有钱有势的人死了都想埋在这里。老人沙沙地说着。听说那些年,甚至有人想从棉兰、马六甲大老远把尸体运过来这里埋。以前有些有钱人尸体还要装在最不易朽的木头做的棺材里,特地用船载回唐山,落叶归根嘛。
你想象有一艘船布置成灵堂,巨大的棺材摆在船舱,一路摇啊摇的,摇到唐山都变成一锅浓汤了。
英国佬早就算到了,唐人那样喜欢土葬,如果墓地一直扩大下去,很快整座岛都要让给死人了。一九六三年左右,葬满了,就不再有新坟,新的死人就搬到石◇岗去,那里只能埋二十年,期满了就要捡骨挖走。
这里为什么荒废成这样?
一个声音问。
你也知道的,他说,唐人拜祖先很少超过三代的(声音像来自地下电台的广播)。阿公的爸妈会去拜的就很少了,更别说是阿公的阿公阿嬷。没见过面,就像是陌生人了。如果有鬼,也是陌生鬼了。我们这里的华人嗯,很多人连自己阿公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再上一代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五代以上一定忘光光,除非是同一家族的全部埋在一起,后人拜的时候顺便拜一下。你有看过吗?非常有钱的人干脆弄个祠堂,里面密密麻麻地摆着神主牌,但那些名字谁会记得?就算你家有族谱,那些名字也都只是些陌生的名字而已。只有名人的名字像名字。关公的名字所有华人都知道。
华人都是这样的,不断向前看,把过去忘掉。一代一代忘下去,永远只记得三四代,久没人拜,就长了树长了草,只知道那里是坟场,可是没有人在意谁埋在那里。死太久了就好像从来不曾活过。他的声音像旧时代的录音,夹带老旧机械的嘶嘶沙沙声。有的单词还会脱落,像泡过水的书页。
甘蜜世代,胡椒世代。咖啡世代。橡胶世代,可可世代,油棕世代。
老人似乎有很深的感慨。详细介绍那些有来头的墓,名字载于史册的大官、曾经称雄一方的富商,及他们的姬妾,诉说尚在世的后裔是哪些人。“史学家比他们清楚。有的大老板看到报道还会叫家里人来寻根一下,有的根本没反应,太久远以前死去的家人就像是别人家的死人。”时而翻开书,指着里头的记载;跟着他缓慢的步伐,你们走到坟场深处。“别人家的死人就跟死狗没两样了。”
你细看墓碑上的重新上了红漆的祖籍、泉州安溪、泉州南安、泉州同安、泉州厦门、广东梅县、广东潮州、广东大埔、广东雷州、金门、台湾台中州……熟悉不熟悉的姓,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大群天地会会众的名字。
走到人迹罕至处,走到林子深处。路愈来愈小,以致几乎没有路,只余身体勉强挤出来的路迹。几天没人走,就几乎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像兽径。这林里野猪、四脚蛇、猴子、鸟都很多的,只差没有老虎。他说。
但老先生似乎连那些草木都认得,轻轻一拨就看到路径,只是常需要弯腰,甚至降到用四只脚的高度,几乎是用爬的,因为有粗大至极如巨蟒的藤横过。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衣裤都湿得黏在肤表上。你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愈来愈看不到天空,看不到云,没有风。走了大半辈子久似的,感觉走过海峡,走到过去,走进马来半岛原始森林的深处。唯一的差别是随处有墓,虽然有的被乱草整个地覆住了,但有的还能勉强挤出一个小角落,它们就像界碑,像里程碑。你甚至多次看到了挨着树头长着一圈的猪笼草,深绛色短而胖的杯子,水满溢,飘浮着虫尸,蜜蜂、大大小小的蚂蚁。野芋宽大的叶子,蛞蝓吸附在腋处。
绕过一小座土坡,披开长草,就到了。
一座缀满马赛克的闽南式房子,山头巨大,龙凤兰云浮雕,匾额门联一应俱全,希腊式立柱,门前蹲了两只石狮,石狮旁站了两个泥塑锡克兵。虽然都长满黑霉,大半栋房子均被蔓藤杂草包覆,灰瓦屋顶也长满了草,但房子仍旧是房子,总是比坟墓挑高。
——住家?
老先生摇摇头。
他说他原也以为是住家,仔细看看就知道不是了。大门已被白蚁吃剩下一小半截,跨过绊脚的攀藤,轻易就推开它。只见大厅正中央是个男女主人的泥塑像,坐在泥塑的椅子上,好似仍在闲话家长。地板上是沉积的烂泥,疙疙瘩瘩的蚯蚓粪便。拨开长草绕到屋后,只见高高坟起的墓龟,墓前有道门板大小的碑,碑上写着墓主的祖籍、名姓、生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