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第10/17页)

“好吧,”安德鲁斯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要在9月中旬到达落基山脉。那时候那里开始凉快了,兽皮也长得差不多了。我们两个星期后出发。两星期花在路上,一星期或者十天用在捕杀上,再花两星期回来。”

安德鲁斯点点头,“车队和物资怎么办?”

“我将去一趟埃尔斯沃思,弄这些东西,”米勒说,“我认识那儿的一个人,他有一辆很棒的马车,那儿应该有牛卖。我还要买一些物资,因为那边的便宜。我四五天就能回来了。”

“一切由你安排。”安德鲁斯说。

“好吧,都交给我打理。我会给你弄一匹好马和一支小型步枪。我还要弄一个剥兽皮的人来。”

“你现在就要钱吗?”安德鲁斯问。

米勒绷紧嘴角勉强笑了笑,“你这就拿定主意了,是吗,安德鲁斯?”

“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米勒说,“我们应该为这个决定再喝一杯。给我们再拿些威士忌来——也给你自己拿一些。”

弗朗辛看了一会儿米勒,然后看着安德鲁斯,站了起来,离开桌子的时候,目光还停留在安德鲁斯身上。

“我们可以为此事喝一杯,”米勒说,“然后你就可以把钱交给我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看了看查理·霍格,然后视线越过查理,看向远处。天气炎热,加上刚刚喝了威士忌,身上热烘烘的,他有点晕晕乎乎的。他的脑海里全都是米勒关于他们要去的山区的谈话,东一句,西一句,并不连贯。这些谈话像碎片闪着光,旋转着,然后轻轻落下,形成各式各样随机的奇异图案。这些图案就像万花筒里松散的彩色碎玻璃,从毫无关联的地方偶然获得光源,翻转着变化自己的形状。

弗朗辛端着一瓶威士忌回来,放在桌子中央。没有人开口说话。米勒端起酒杯,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提灯的光亮给酒杯打上了泛红的琥珀色。其他人默默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才放下酒杯。安德鲁斯感到喉咙里热辣辣的,眼睛里都辣出了泪水。透过模糊的泪水,他看到弗朗辛的脸庞在面前闪着微光。弗朗辛也面带微笑地看着安德鲁斯。安德鲁斯眨眼看着米勒。

“你把钱带在身边了吗?”米勒问。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解开衬衫下面的扣子,从腰包里拿出一沓钞票。他数出六百美元放在满是划痕的桌子上,把剩余的钱又重新放回到腰包里。

“需要的钱都在这儿啦,”米勒说,“我明天骑马到埃尔斯沃思去,买我们需要的东西,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他草草捋了一下钱,拿出一张,递给查理·霍格。“给你。我不在的时候,这些钱可以维持你的生活。”

“什么?”查理·霍格问,一脸茫然,“我不和你一起去吗?”

“我会很忙的,”米勒说,“这些钱够维持你一个星期的生活。”

查理·霍格慢慢点点头,然后从米勒手里抽出那张钞票,折起来,往自己口袋里一放。

安德鲁斯把椅子从桌子旁边推开,站了起来。他的四肢僵硬,动不了。“我想,如果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谈,我会再来的。”

米勒摇摇头。“有事以后再说。我嘛,明天一早就出发,所以在我回来之前,我们就见不了面了,但查理会待在镇里。”

“晚安。”安德鲁斯说。查理·霍格咕哝了一声,阴郁地看着他。

“晚安,女士。”安德鲁斯对弗朗辛说,一边笨拙地欠了欠身。

“晚安,安德鲁斯先生,”弗朗辛说,“祝你好运。”

安德鲁斯转过身,穿过长长的房间,走了出去。房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一片片的灯光照在粗糙的木地板和桌子上,看上去清晰了许多,灯光四周的暗影比先前更深更暗。他走过酒吧,来到街道上。

铁匠铺的灯已经熄灭。挂在马车行前面柱子上的提灯已经很暗,只有灯罩下面一圈露出昏暗的光。酒吧前面还拴着几匹马,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它们的头垂到了两腿之间。安德鲁斯靴子的声响在木板人行道上发出响亮的回音。他穿过街道,回到自己住的旅馆里。

4

米勒离开屠夫十字镇去埃尔斯沃思的头几天,安德鲁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旅馆度过的。他躺在狭窄绳床的薄床垫上,看着光秃秃的墙壁、粗糙的木板地和低矮的天花板。他想到了他父亲位于克拉伦登大街的住宅,那里离比肯和查尔斯河不远。尽管不到一个月前他继承了他叔叔的部分遗产后刚刚离开那里,他却感到出生和度过青春岁月的那所住宅在时间上似乎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他只能隐约模糊地想起那所住宅的模样和它周围那些高大的榆树。那个阴暗的大客厅和罩着深红天鹅绒沙发罩的沙发他记得更清楚一点。夏天午后他曾经躺在那张沙发上,稠密的绒毛撩拨着他的面颊,他的视线跟随着雕刻在沙发胡桃木框架上盘绕的精致花卉图案,一直看到眼花缭乱。似乎是要记起某件重要的事情,他极力回忆着。除了沙发,他还想起了一盏很大的灯,灯有一个乳白色的底盘,上面刻着一圈玫瑰花。灯过去一点的墙上,是几张水彩画,配以精致的画框,是一位被人遗忘的姑姑在欧洲大陆旅行时创作的。但是这些形象并不愿意待在他的脑子里,虚虚实实,像雾一样很快被吹散了。安德鲁斯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回到屠夫十字镇这家粗陋的木结构旅馆里,房间简陋不堪、徒有四壁。

从这间客房里他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小镇。当他发现可以把薄布覆盖的框架从窗户上拿下来的时候,他就整小时整小时地坐在窗口,双臂抱拢,靠在打开的窗户的下端,下巴搁在一支铅笔上,凝视着屠夫十字镇。他的视线一会儿落在小镇上,一会儿落在周围的乡村旷野上。小镇看上去像动物的脉搏在缓慢而又飘忽不定地跳动。每当他的视线从小镇移开,总是转向西边的河流和河流以外的地方。清晨阳光明媚,地平线清晰可见,地平线上方是无云的蔚蓝色天空,看着轮廓分明、无边无垠的地平线,他想到了他的童年时代,那时他站在马萨诸塞湾有许多岩石的岸边,向东极目远眺茫茫的大西洋,直到无垠的海洋让他感到窒息和目眩。现在长大了,他在另一个地平线上看到了另外一种广阔,但他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孩提时代就有的好奇。这种好奇似乎提醒了早已被他遗忘的某些知识。他现在想到了早期的那些拓荒者,他们踏上一片荒原,是一片广阔的盐沼地。他记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有关这些人的迷信说法:他们将会到达一个陡峭的边缘,并在上面飘过,在黑暗中一直下沉,远离这个世界。他知道这一传说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但他很想知道在他们孤独飘移的过程中,是否会经常下意识地想到那无底的深渊,这种下意识是否会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梦中。看着地平线,他能看出白天升高的气温使得那线条开始和天空融合在一起,变得若隐若现。西边是一片模糊的旷野,一望无际。夜幕降临时,光亮退去。随着夜色渐浓,一直吸引他注意的小镇似乎收缩了。在西边的雾霭中,小镇像一块煤一样下沉。有时当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时候,他有一种下沉的感觉,就像那些在陡峭边缘飘移的人在极度恐惧中才有的感觉。但是在他下面的街道上,会闪现一盏灯或者有人划着一根火柴,或者一扇门打开,透出提灯的光亮,照在过路人的皮靴上。他会重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坐在旅馆里自己房间的一扇窗户前,因为长时间僵直不动,浑身肌肉疼痛。然后他又会让自己躺在床上,在另一个熟悉一些、安全一些的黑暗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