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一个世界中的少女(第5/12页)

人们顺着大街往低处拥去,真是一片混乱。闪过一张张脸,一件件棉大衣和一顶顶羊皮帽子;有老人和孩子,穿制服的铁路工人,穿着高筒皮靴和皮外套的电车修理厂和电话局的工人,还有男女中学生和大学生。

他们唱着《华沙工人进行曲》、《你们光荣牺牲》和《马赛曲》。唱了一阵,那个在队伍前面一边退着走一边挥动帽子的指挥,突然戴上帽子不唱了。他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人群,侧耳听着旁边几个领队在说些什么。歌声乱了拍子,停了下来。这时只听见游行队伍数不清的脚踏在马路薄冰上的咔嚓声。

原来,有人好心跑来报信,告诉游行的领头人说,哥萨克骑兵正埋伏在前面。这一消息是通过电话传到附近一家药房的。

领头的几个人说:“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冷静,不要惊慌。现在要马上占领路旁一幢公共建筑物,然后告诉大家可能发生危险,让他们化整为零。”

他们开始争论,把游行群众带到哪儿去好。有的人建议去商业协会,有的人提议去高等技术学校,还有的提议去外国记者学校。

他们正在争执不下,前面已经露出一座建筑物的一角。这也是一所学校,完全可以隐蔽游行队伍,不比他们提到的地方差。

当游行队伍走到这幢楼房的前面,几个领头的就跑上大门口的半圆形平台,招呼游行队伍的先头部队停下来。进口处的好几扇大门都打开了,游行队伍全都开了进去,只见一件大氅接着一件大氅,一顶帽子接着一顶帽子,都拥上了学校正门的楼梯。

“到礼堂去,到礼堂去!”后面只有零星几人喊了几声,但人群依旧继续朝里面拥,有的来到走廊上,有的进了教室。

好不容易把人群带进了礼堂。人们各自坐到椅子上,游行领导人不止一次想对他们宣布说,前面已有埋伏。可谁也不听他们的。他们以为游行队伍所以停下来,开进这座楼里,为的就是请他们来参加临时召开的群众大会,这个会眼下就要开始了。

刚才人们好长时间又走又唱,现在想闭上嘴坐上一会儿,巴不得有人替他们代劳,喊几嗓子呢。对他们来说,眼下主要是舒舒服服休息一会儿,至于台上讲话的几个人意见有何不同,比起休息来是无足轻重的,因为他们几乎在一切方面都是志同道合的。

因此,最受群众欢迎的,倒是不使人疲倦的、听不听由你的最糟糕的演讲人。他的每句话都赢得听众雷鸣般的掌声。谁也不因为他的话被掌声淹没而感到遗憾。他们因不耐烦才急于表示同意,高喊“无耻”,还拟出了抗议的电报,而后突然间,人们听腻了演讲人单调的声音,全都不约而同地一拥而出,把演讲人丢在台上,又是一顶帽子接着一顶帽子,一排接着一排,蜂拥着下了楼梯,来到街上。游行队伍又继续出发了。

人们开大会的时候,外面落起大雪,马路变成一片白色。雪越下越大。

龙骑兵冲过来的时候,游行队伍后面的人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从前面传来越来越响的呼喊声,很像刚才欢呼“乌拉”的声音。“救命呀!”“打死人啦!”的尖叫,和其他许多声音混成一片无法分辨。几乎与此同时,人群惊慌地朝两旁躲闪。骑兵冲进呼喊着的人群闪开的狭窄通道;马头、马鬃、挥着马刀的骑兵,一个接一个飞快地无声地冲过去。

半排骑兵冲过去后,掉转马头,重新整好队,又从游行队伍的尾部冲进人群。屠杀开始了。

几分钟之后,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人们四散奔逃,躲进了胡同。雪下得小了些。那天傍晚外面干爽得就像一幅炭画。沉入屋后的太阳,突然从屋角射过来一束束余晖,仿佛用手指触点着街上一切红色的东西:龙骑兵的红色帽冠,一面倒在地上的红旗,雪地上一道道的血迹和斑斑点点的血滴。

马路边上,有一个头部被砍伤的人,不停地呻吟着匍匐向前。几个骑兵为追击游行者,冲到了街尾,现在又排成一列往街口走去。在马蹄底下,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窜来窜去寻找小帕沙,她头巾滑到了后脑勺,声音嘶哑地喊着:“帕沙,小帕沙!”她的声音整条街都可以听到。

游行时,帕沙一直跟她在一起,一面还绘声绘色学着最后一位演讲人的样子,逗得玛尔法直笑。龙骑兵冲过来,在一片混乱中他突然不知去向了。

在混乱之际,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背上也挨了一鞭子。虽然,她那件棉背心很厚,没觉得痛,但她向走远的骑兵举起拳头,骂了几句。她气愤的是,他们竟敢当众抽打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

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焦急地向马路两旁搜寻。突然间,她高兴地发现男孩正在对面人行道上。那里,在卖殖民地商品的小铺和另一幢砖房之间凹进的角落,还躲着一群过路的闲人。

一名在人行道上巡逻的龙骑兵,看到这伙惊慌的人群觉得可笑,就策马把人们挤进墙角里,自己在墙角前面表演起了马戏。他骑在马上急转圈,让马用后腿旋转,又催马后退几步,而后像马戏团那样慢慢让马用后腿立起。忽然他发现前面别的龙骑兵已经回来了,于是双腿一夹马肚,跑了几步就回到了队伍里。

被截在墙角里的人也散了。刚才吓得不敢吱声的帕沙,赶紧朝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奔了过去。

他们一起往家走。一路上,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不停唠叨:“十恶不赦的杀人魔鬼,伤天害理的刽子手!皇上给人们自由,大家多高兴,可这些家伙忍不住了,他们非要把什么都糟蹋了,什么话都要颠倒过来不可!”

她愤恨龙骑兵,愤恨周围的世界,甚至对自己儿子也有气。她一时气急败坏,觉得现在惹出这场大祸,都是她儿子那帮糊涂虫的罪过。她骂他们是自作聪明,是冒失鬼。

“好毒的眼镜蛇!他们这些疯子想干什么?谁都不明白!就会骂呀,吵呀。还有那个说起来没完的家伙,小帕沙,你怎么学他来着?孩子,你再学一遍。哎唷,笑死我了,笑死我了!简直一模一样,太像啦。叨叨个没完。呸,多叫人讨厌,嗡嗡个不停,像只大马蝇!”

到了家里,她把儿子狠狠骂了一通,说什么她这把年纪了还要挨那骑兵鬼东西的鞭子。

“您倒是怎么啦,妈妈!难道我是哥萨克的骑兵队长,或是宪兵队长吗?”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窗口看到人们到处逃窜。他知道这是参加游行的人。他朝远处注意地看了一阵,看看这些人里会不会有尤拉或别人。可他没看到什么熟人。只觉得有个跑过去的人,好像是杜多罗夫的儿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忘了他的名字)。这个不要命的年轻人,不久前刚从左肩取出一颗子弹,现在又到不该去的地方惹是生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