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一个世界中的少女(第6/12页)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秋天从彼得堡来这里的。他在莫斯科没有住处,又不愿去旅馆,就借住在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斯文季茨基家里。他们安排他住在阁楼拐角的一间书房里。
这幢二层的厢房,对没有子女的斯文季茨基夫妇来说太大了。这是已故的老斯文季茨基夫妇很早以前向多尔戈鲁基公爵租下来的。多尔戈鲁基这个大院包括三个院落、一个花园和凌乱坐落在园中的好几幢风格迥异的楼房。大院共有三个大门,通向三条不同的巷子。很早以前人们就管它叫穆奇大院,一直沿用了下来。
阁楼那间书房,虽有四个窗子,仍觉光线不够充足。屋里摆满了书籍、文书、地毯和版画木刻。书房外面有一个围着屋角的半圆形阳台。一到冬天,通向阳台的双层玻璃落地长窗就需要严严实实地封上。
从书房的两扇窗子和玻璃长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前面一条长巷:路面上有长长的雪橇轨迹,两旁是参差不齐的房屋和歪歪斜斜的栅栏。
雪青色的树影,从园子里投进了书房。树干也向房里窥视着,仿佛想将枝条移到地板上来。枝条上的厚霜,就像蒙着细长的紫色的蜡泪。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倚窗望着小巷,回想起去年在彼得堡度过的冬天,想起了加邦神甫、高尔基,想起了访问维特部长、一些时髦的现代作家的情景。现在,他摆脱了这种种纷扰,躲到最早成为首都的莫斯科的宁静、安谧中来,撰写已构思好的一部作品。然而计划完全落了空!他跳出了龙潭,却又跌进了虎穴。现在他每天都要演讲、作报告,弄得自己晕头转向。今天去高等女子学校,明天去宗教哲学学会,再不就去红十字会或罢工基金委员会。要能去瑞士,到森林中的僻静处隐居下来,那该有多好。那里有宁静明丽的湖泊、群山和苍穹,那凝寂的空气对任何声响都会引起回音。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窗口走开。他很想出去探望朋友,或者去街上随便走走。但他突然想起,那位托尔斯泰主义者维沃洛奇诺夫有公干要来,他不能离开。于是他便在屋里来回踱步。此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尤拉。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离开伏尔加河畔那个闭塞小镇搬到彼得堡之后,把尤拉带到了莫斯科去认亲戚:韦杰尼亚平家、奥斯特罗梅斯林斯基家、谢利亚温家、米哈耶利斯家、斯文季茨基家和格罗梅科家。刚去时,尤拉住在一个没有条理的、爱唠叨的老人奥斯特罗梅斯林斯基那里。亲戚们都随便地叫他费季卡。费季卡暗中与养女莫季娅姘居,还自诩为反传统的人、新思想的倡导者。他辜负了亲戚们的托付,甚至手脚不干净,贪污了尤拉的生活费。于是亲戚们又把尤拉安排到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格罗梅科教授家,此后就一直寄居在那里。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格罗梅科家的气氛极好,对尤拉的成长十分有益。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想道:“尤拉、他的中学同班同学米沙·戈尔东和格罗梅科的女儿冬尼娅,在他们家倒像是一个三角联盟,他们三人反复阅读着《爱的意义》、《克莱采奏鸣曲》,完全被童贞的说教迷住了。”
青少年时期应充分体验狂热的纯真,但是他们太过分了,竟弄得自己也糊涂起来。
他们怪得出奇,又充满稚气。使他们激动不安的情欲问题,不知为什么他们称之为“庸俗”,还把这词儿不分场合地到处乱用。如此用词,大可不必!“庸俗”在他们心目中,既意味着一种本能的要求,也表示诲淫文学,同女人的淫乱,甚至包括了整个性关系。他们每次说到这个字眼,就满脸通红或是脸色煞白。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心想:“我要是在莫斯科,决不会让他们走得这么远。羞耻之心应该有,但有一定的界限……啊,您来了,尼尔·费奥克蒂斯托维奇!欢迎,欢迎!”他大声说着,走上前迎接客人。
十
来者是个胖子,身穿灰衬衫,腰里束着宽皮带,脚蹬毡靴,裤子的膝头隆起两个小鼓包。他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不太务实的好好先生。夹鼻眼镜用黑色宽带系着,在鼻头上似乎愠怒地颤动着。
他在前室脱衣服就不利索:忘了把围巾摘掉,围巾的一头拖在地板上;软呢圆帽也拿在手上没放下。围巾和帽子使他很尴尬,妨碍他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握手,甚至还影响到他向主人致意问候。
“嗯……哦……”他嘟嘟哝哝不知如何是好,眼睛朝屋子的四周打量着。
“请随便放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这时维沃洛奇诺夫才恢复常态,说起话来。
他是列夫·托尔斯泰的追随者。在这些追随者的脑海里,托尔斯泰从来不求安宁的天才思想已经平息,并且高枕无忧地入眠了,因此必不可免地日益流于浅薄。
维沃洛奇诺夫是来邀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去学校演讲,为政治流放犯伸张正义。
“我在那里已经讲过了。”
“是为政治流放犯伸张正义?”
“是的。”
“您还得讲一次。”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先推辞了几句,后来就同意了。
维沃洛奇诺夫的事已经办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无意再留他。他本可以起身告辞,但觉得马上就走有失礼貌,告辞前是需说几句亲切自然的话。于是又聊起来,却谈得勉强又不愉快。
“您现在是颓废派吗?热中于神秘主义吗?”
“这怎么说呢?”
“太遗憾了。还记得地方自治局吗?”
“当然。为选举的事我们一起在那儿工作过。”
“还提倡过建立乡村学校,主张办教师进修班,记得吗?”
“当然记得,当时斗争很激烈。后来,您好像去了卫生和社会救济部门?是吗?”
“干过一段时间。”
“哼,现在这帮年轻人,自诩是浮努斯、人们的保护神,我无论如何是不信的。您这么一个有幽默感的人,对民众那么了解的人,居然和他们……我求您别信这一套了……也许我太冒昧。……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呢?”
“您为什么不假思索就这么说呢?我们没争论什么呀。您并不了解我的观点。”
“俄罗斯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而不是浮努斯——以人们的保护神自居的青年人。”
“没人反对这个呀。”
“农民衣不蔽体,饿得浑身浮肿……”
他们俩就这么东拉西扯地说着。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明知说也无用,但还是解释起来,说明为什么他和某些象征主义派作家有来往,后来又谈到了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