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5/8页)
他们回城后,情况变得更为糟糕。拉拉除了上面谈的那些烦恼外,还不时与帕沙发生口角、怄气。拉拉尽量不和他大吵,因为她把他看作是自己最后的靠山。帕沙近来有些自以为是,说话带点训人的口气,弄得拉拉哭笑不得。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人和她欠的债——这些在她脑子里跑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拉拉对生活感到厌恶。渐渐地她精神有些失常了。她一心想摆脱过去熟悉的生活,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她在这种情绪支配下,一九一一年的圣诞节时,做出了关键性的抉择。她决定立即离开科洛格里沃夫家独立生活,需要的钱准备向科马罗夫斯基借。拉拉觉得,经过从前那些事之后,又经过她自己已赢得的几年自由的生活,他应该慷慨地帮她,用不着多费口舌,他也不至于那么肮脏、自私。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着这样的目的去了彼得罗夫大街,临走时把罗佳的枪装上了子弹,扳开保险,揣在袖筒里,如果科马罗夫斯基拒不给钱,曲解她的来意,或者对她放肆,那就用手枪打死他。
街上一片节日景象,但她却心烦意乱,对四周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她心里,这一枪已经打响,至于向谁放的,她完全不理会。
她清醒意识到的,只有这一声枪响。一路上,她耳朵里一直回荡着这声音。这一枪射向的是科马罗夫斯基,是自己和自己的命运,是田庄草地里挂在橡树干上的靶子。
八
爱玛·埃内斯托夫娜开门看见拉拉,惊讶得大呼小叫。她伸手帮拉拉脱大衣。拉拉忙说:
“别碰我的手筒!”科马罗夫斯基不在家,但爱玛·埃内斯托夫娜还是劝拉拉脱下大衣,进屋里去。
“不行。我急着有事,他在哪儿?”
爱玛·埃内斯托夫娜告诉她说,去参加圣诞晚会了。拉拉拿了斯文季茨基家的地址,走下那条记忆犹新的阴暗的楼梯,走过平台上的彩纹玻璃窗,直奔穆奇大院的斯文季茨基家去。
拉拉再次来到大街上,才朝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时城里正是隆冬的傍晚时分。
天寒地冻,马路结上了厚厚一层肮脏的冰层,好像是破啤酒瓶的瓶底。空气吸进肺里冷得刺人。四周弥漫着灰色的霜雪,仿佛空气中充塞了蓬乱的鬃毛在刺你的脸,像围脖上冻了冰的灰毛扎着皮肤和嘴唇一样。拉拉在空旷的大街上走着,心狂跳不停。路旁茶室和小吃店里冒出一团团的热气。寒雾中浮现出路人一张张脸,冻得活像红香肠,马头和狗头下面挂着一溜溜细长冰柱,像长了冰胡子。房屋窗子都结了厚厚一层霜花,仿佛涂上了白粉。那不透明的玻璃上,影影绰绰看到点燃的五光十色的圣诞树和欢聚着的人群,似乎屋里的主人在白色帷幕上给路人放映幻灯片。
走到侍从大街,拉拉停下脚步。她几乎喊出声来:“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要上楼找帕沙,把一切都告诉他。”她定定神,再想了想,推开面前那扇沉甸甸的很有气派的大门。
九
帕沙用舌头顶起腮帮,吃力地涨红了脸,正对着镜子系衣领,使劲想把弯扣伸进浆洗过的胸衣扣眼里。他正准备出门做客。他还太单纯,涉世太浅,所以当拉拉推门而入,一时不知所措,因为他衣服还没全穿好。他一眼就看出她心情紧张不安,简直站立不住,进屋时一步一挪,摆动着衣裙,像在蹚水过河。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惊惶不安地奔过来迎她。
“坐到我身旁,你好好地坐着,等一会儿再穿衣服。我有急事,马上就要走,别碰我的手筒,等一等。你把脸转过去一下。”
他照她说的做了。拉拉身上穿着一套英式衣裙,她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把罗佳的手枪从手筒里取出放到外套口袋里。然后,回到沙发跟前,对帕沙说:
“现在你可以看了。点上蜡烛,把电灯关上。”
拉拉喜欢点着蜡烛,在幽幽的烛光下谈话。帕沙总是为她准备着一包没启封的蜡烛。他把烛台里的蜡烛头取下换上新的,摆在窗台上点着。烛芯先没着旺,劈劈啪啪溅出火星,然后才燃起箭头似的火苗。屋里充满了柔和的烛光,窗玻璃挨着蜡烛的地方慢慢融化出一个黑色圆孔。
拉拉说道:“帕沙,你听我说。我现在有点难处。你得帮我摆脱困境。你别害怕,也别盘问我,但你不要以为我们和别人一样。不能再高枕无忧了。我随时可能出事。如果你爱我,要救我不让我毁灭,那就不要拖延,咱们快点结婚吧。”
“这正是我一直希望的啊,”他打断了她的话,“你快定下日子,随你愿意哪一天,我都会高兴的。但哪怕只说三言两语,你也得明确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别让我瞎猜。”
但拉拉转了话题,悄悄地避开了帕沙的问题,他们俩还谈了好久,但都和拉拉苦恼的事毫不相干。
十
这年冬天,尤拉为了赢得学校的金质奖章,准备写一篇有关视网膜基础原理的学术论文。虽说尤拉学的是普通内科学,但他的眼科知识不亚于一个未来的眼科医生。尤拉对视觉生理学的兴趣,还反映了他天赋中的其他因素,诸如他的创造才能,他对艺术形象本质和逻辑结构的思考。
冬尼娅和尤拉乘坐一辆出租雪橇去斯文季茨基家参加圣诞晚会。他俩一起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之交的六年光阴。他们相知甚深,有着共同的习惯,都爱说几句俏皮话,都爱哼哼着回答对方。现在他们一起坐在雪橇上,冷得紧闭着嘴,默默不响,只是偶尔交换一两句话。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尤拉想的是评选日期在即,论文要赶紧写完。可街上喧嚣繁杂的过年气氛,又使他的思想从论文转到另一些事情上去。
戈尔东所在的系里,出了一种胶版油印的大学生刊物。戈尔东任主编。尤拉早就答应给他们写一篇关于勃洛克的论文。彼得堡和莫斯科的青年都狂热地崇拜勃洛克,尤拉和米沙尤其如此。
但关于勃洛克,尤拉也并没能多想。他和冬尼娅坐在雪橇里把下巴埋进衣领,不时搓揉冻僵的耳朵,想着杂七杂八的事。可有一点他们俩却想到一起去了。
不久前呆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床前的那一幕,使他俩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们仿佛睁开了眼睛,彼此用新的眼光看了看对方。
冬尼娅是他多年来的伙伴,他了解她,一切都明明白白,不需要任何解释。然而现在她成了尤拉思想中最难理解和最复杂的人,她在他心目中成了女人。尤拉只要稍稍发挥一下想象力,就可以把自己设想为一个登上土耳其阿勒火山的英雄,一个先知,一个胜利者,或任何其他人物,唯独无法想象出一个女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