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7/8页)

“敝人是科尔纳科夫,”舞会刚开始,科卡·科尔纳科夫就向拉拉作了自我介绍。不过当时她没有听清楚。跳完第一支舞曲,他送她到座位上,向她鞠躬致谢时,又重复说了一次“科尔纳科夫”。这次拉拉才听清楚。她暗自想道: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好像有些耳熟,听了让人不愉快。后来她想起来,科尔纳科夫是莫斯科高等法院副检察长。审判季韦尔辛时,他对许多铁路工人提出起诉。拉拉曾托科洛格里沃夫去求他高抬贵手,办案不要过严,可他不同意。哦,原来是他!原来如此,真有意思。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

十四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或一点。尤拉耳朵里嗡嗡直响。舞曲中间,客人们在餐厅喝茶吃点心,稍事休息又重新开始跳舞。这时圣诞树上的蜡烛已快燃尽,没有人再去换新的了。

尤拉心不在焉地站在大厅里,看冬尼娅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跳舞。冬尼娅舞着经过尤拉面前时,把长长的缎裙下摆用脚一甩,后襟像鱼鳍似的一闪,又消失在跳舞的人群里了。

她跳得脸色绯红。休息时他们坐在餐厅里,冬尼娅不喝茶,轻巧地剥着香气四溢的橘子,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吃。她不时从宽腰带和袖子里取出细纱手帕,小巧得就像果树上的花朵,拿它擦着唇边的汗水和手指上黏黏的橘汁。她不停地说呀,笑呀,不自觉地把手帕塞进腰带或皱边胸衣里。

现在她正伴一个不相识的人跳着,转圈时蹭着了站在一边皱着眉头的尤拉。冬尼娅顺势淘气地握了握他的手,颇有深意地朝他微笑着。有一次她和他握手时,把自己的一块手绢留在尤拉的手中。他拿起来放在嘴上吻着,闭上了眼睛。手绢混合着橘子皮香味和冬尼娅手上的热气,两者都令人心醉。这是尤拉有生以来的新体验,像电流从上到下通过了全身。这股童稚天真的馨香,亲切而又雅淡,仿佛是黑暗中的一句悄悄话。尤拉合着眼,嘴唇埋到掌中的手绢里闻着。蓦地,房里发出一声枪响。

大家都扭头朝挂着帷幔的小客厅望去。一时鸦雀无声,接着出现了骚乱。大家慌作一团,惊恐地喊叫起来。有几个人跟着科卡·科尔纳科夫朝响起枪声的小客厅跑去,正好撞上从里面跑出来的人,他们气愤地骂着,哭喊着,争吵着,谁也不听谁的。

“她这是干什么呀!她这是干什么呀!”科马罗夫斯基绝望地重复着。

“博里亚,你还活着?博里亚,你还活着,”科尔纳科夫太太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听说这里有个德罗科夫医生。他人呢?在哪儿呀?得了,你们别说了!你们看只是擦破点皮,这可要了我的命啊!唉,我可怜的人,你可遭了罪!因为你揭发了那帮坏蛋!这个下贱的烂货,我要挖掉你的眼睛,你这个婊子!哼,现在她跑不了啦!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说什么来着?她是打您?她是向您开枪?不,我不信。我太不幸了,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别开玩笑了,我哪顾得上这个。科卡,亲爱的科卡,你倒是说话呀!开枪打了你的父亲呀……反正恶有恶报……科卡!科卡!”

一群人拥着科尔纳科夫从小客厅来到大厅。科尔纳科夫左手捂上了一块干净的餐巾,手上只是轻轻的擦伤,渗着血。他呵呵笑着告诉大家自己安然无恙。后面,离他不到几步,另一帮人架住拉拉,拽着手往前拉。

尤拉一见是她,不禁呆若木鸡。是那个姑娘!又是在这么奇怪的场合,又有那个头发斑白的家伙在场。不过此时尤拉对他已有所了解,知道他是名律师科马罗夫斯基,和父亲遗产的官司有关。同他可以不打招呼,两人装出互不相识的样子就完了。可是和她呢……那么说是她开的枪?是要打死检察长?大概是个政治人物吧。真可怜。现在她可要吃苦头了。瞧,她是多么高傲漂亮!可这些家伙呢?他们反拧着她的手拽着,好像抓了个女贼。

但他马上明白自己想错了。拉拉双腿瘫软,他们架着她的胳膊是不让她倒下。好不容易把她拖到就近的一张圈椅旁,她颓然倒在椅子上。

尤拉跑到她跟前,想救醒她。继而一想,首先该向所谓的受害者表示一下关心,才不失体面。他走到科尔纳科夫跟前,对他说:

“刚才说要找医生。我可以帮忙。让我看看您的手。哦,您真命大。您的伤根本不要紧,连包扎都不必。不过,可以擦些碘酒。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来了,我们向她要点碘酒。”

这时,斯文季茨基夫人和冬尼娅朝尤拉快步走来,两人都面色如土。她们叫他赶紧丢下手里的事,快去穿大衣,家里派了人来接他们,因为家中出了事。尤拉这一惊非同小可,估计是发生了最大的不幸。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跑去穿大衣。

十五

下了马车,他们飞奔进屋,但已经晚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已经闭上了眼睛。死神降临在他们回来之前十分钟。由于没有及时诊断出急性肺积水,在长时间窒息性发作之后,安娜·伊万诺夫娜猝然死去。

起初几个小时,冬尼娅一直号啕痛哭,全身抽搐着,谁也不认识了,第二天她安静下来,耐心听父亲和尤拉的劝慰,但她只能点头来作答,只要一张口,又像昨天那样难以抑制自己的痛苦,忍不住要呼天抢地恸哭起来,仿佛疯了一般。

在安灵弥撒停下来的间歇中,她两只美丽的长臂抱着那祭坛上花圈旁的棺木一角,守在亡母身边一跪就是几个小时。周围的人她谁也看不见。但只要她的目光同至亲好友的目光相遇,便立刻站起身来,忍痛快步跑出大厅,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扑倒在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着把自己肝肠俱断的痛苦倾泄出来。

近日来,尤拉由于内心痛苦,长时间站立祈祷,睡眠不足,也由于低回凄婉的哀乐和昼夜明蜡的刺激,再加上最近患了感冒,一直感到心绪纷乱却又甜丝丝的,既像梦呓般的舒适,又因悲痛而兴奋。

十年前母亲辞世时,尤拉还是个小孩子。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捶胸顿足地痛哭,又悲哀又害怕。那时他想到的主要不是自己。其实他那时恐怕还不明白他尤拉是个什么人,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当时对他来说,主要的是周围外在的事物。这外在的世界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尤拉,就像一座无法通过但可以感觉到的威严的森林。母亲的死对尤拉震动极大,因为他和她原本像在这座森林中迷了路,可突然母亲不见了,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这森林便是世上的万物:天上的云朵,城市街道上的招牌,消防瞭望塔上的气球,以及在圣母马车前骑着马不能戴帽子只套耳罩的修道院的仆役。这森林还包括商场里的商店橱窗、星光璀璨的高远的夜空,以及那里的天主和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