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舞会(第8/8页)
幼时,每当保姆给他讲天神的故事,这深邃莫测的高空便仿佛低垂下来,落到育儿室保姆的裙摆旁边。当在沟谷里压低榛树枝采摘榛果时,这天穹就低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了。天空又好似沉入了育儿室那个镀金的浴盆里,在金光闪烁的盆里沐浴后,跟随保姆去巷子里小教堂参加晨祷或日祷。在小教堂里,天上的星星化为一盏盏长明灯,上帝变成神甫,众神也按威力大小在教堂中各就各位。不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大人的现实世界和城市。这座城市犹如黑森森的树林,周围一片昏暗。那时,尤拉几乎以全部本能的虔诚,信仰这森林的上帝,正如信任护林人一般。
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在念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整整十二年里,尤拉学习了古代史和神学、传说和诗歌、历史和自然科学,犹如熟悉了自家的历史和家谱。现在他已无所畏惧,不怕生活,不怕死亡;整个人世和所有的事物,都超不过他的知识范围。他觉得自己和宇宙也是平起平坐的。所以他此刻站着为安娜·伊万诺夫娜做丧礼弥撒,和当年为母亲治丧的心情完全不同了。那时他痛苦到了麻木的程度,他害怕,他祈祷。现在他听安魂祷告,把这当作直接对他讲的切身之事。他聆听着祈祷的词句,努力琢磨其中明确表达的思想,就像做任何别的事情一样。他对天地的伟力,怀着如同对伟大先辈一样的崇敬心理。而他要继承天地间博大力量的感情,与虔诚信神毫无共同之处。
十六
“神圣的天主,神圣伟大的主,神圣不朽的主,赐福我们吧。”这是什么声音?自己在哪儿?要出殡了。该醒醒了。早上五点多钟,他和衣倒在沙发上。可能他在发烧。现在人们正到处找他,谁也想不到他在藏书室里睡着了。那里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他正躺在书架后面远处的角落里。
“尤拉,尤拉!”仆人马克尔就在不远的地方喊他。该出殡了,马克尔要把花圈从楼上搬到外面去,可他找不到尤拉。再说马克尔自己也被堵在满是花圈的卧室里。因为外边楼道上大衣柜的门打开了,挤住了卧室门,马克尔出不去。
“马克尔,马克尔!尤拉!”楼下的人们呼唤他们。马克尔使劲一撞,推开了柜门,抱着几个花圈急忙往楼下跑。
“神圣的天主,神圣伟大的主,神圣不朽的主。”安魂祈祷词像阵轻风吹进小街,就停在那里了,仿佛人们举了一根轻柔的鸵鸟羽毛从空中拂过。接着,花圈、路人、饰缨的马头,神甫手里提着的长链香炉,以及脚下白色的大地,一切都开始晃动起来。
“尤拉!我的上帝,总算找到你了,快醒醒吧。”舒拉·施莱辛格找到了他,晃着他的肩头。“你怎么啦?出殡了。你跟我们去吗?”
“啊,当然去。”
十七
安魂祈祷结束了。乞丐瑟缩着慢慢走过来,拥挤着站成两行。灵车、载花圈的双轮马车和克吕格尔家的四轮轿式马车启程,缓慢地向前移动。一辆辆出租马车赶到教堂跟前,从教堂里走出来泪痕满脸的舒拉·施莱辛格。她撩起泪湿的面纱,用探询的目光朝一排出租马车扫了一眼。找到殡仪馆的脚力之后,她朝他们点点头,招呼他们过去,然后全都进了教堂。这时从教堂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
“现在轮到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她该上路啦,可怜的人儿,她这回可要走远路了!”
“是啊,可怜的人下世了。忙活了一辈子,这回去休息了。”
“你们坐马车,还是自己走?”
“腿站麻了,先走一段,然后再上车。”
“你没见富福科夫多难受吗?他望着遗体,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擤着鼻子,眼睛都直了。她丈夫就在旁边。”
“他一直悄悄爱着她哩。”
送殡的人们就这样议论着,慢慢朝城区另一头的墓地走去。天气在严寒之后稍许有些回暖。街上无风,空气滞重。寒气退了,生命也完了。好像天公有意让这一天成为丧葬的日子。踩脏的雪地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黑纱。墓地围墙后面湿漉漉的枞树,像生了一层银锈,黑乎乎仿佛也在服丧。
这正是尤拉永志不忘的墓地,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也安息在这里。近几年来,尤拉没来过母亲的墓地上。“妈妈。”他从远处朝坟墓望着,几乎又像当年那样喃喃低语了一声。
人们肃穆地,甚至有些做作地在扫掉雪的墓地小径上分散走着。小径弯弯曲曲,与人们悲痛时缓慢的步履很不协调。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挽着冬尼娅朝前走,后面跟着克吕格尔家的人。黑色丧服穿在冬尼娅身上,看上去很得体。
十字架上的铁链和修道院粉红色的墙壁,挂了一层毛茸茸的霜,仿佛是长着长毛的霉菌。在修道院的最里面,围墙之间拉着绳子,晾着洗过的衣服,有袖子水淋淋的衬衣、桃红色的桌布和挂得歪歪扭扭的湿床单。尤拉仔细一打量,认出这里就是当年修道院中暴风雪肆虐的地方,可现在已经面目全非,新盖了许多房子。
尤拉独自走着,快步超过别人,又不时停下来等他们。缓慢地走在后面的人们,由于丧事而感到心里空虚。可他却相反,有种不可遏制的愿望,像漩涡里的水要卷入深处似的,想去思索、幻想、探寻形式,创造出美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地认识到,艺术向来有两个对象:它总是在思考着死亡,同时又总是以此创造着生命。伟大的真正的艺术,一是圣约翰的启示录,一是这启示录的后续。
尤拉热切地渴望从家里和学校躲出去,独自过上一两天,好在悼念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诗句中,增添一些新的感受,增添一些生活中偶有所得的东西:比如再写进死者三两个美德,冬尼娅穿丧服的形象,由墓地回家时路上的见闻,还有修道院里晾床单的地方,很久以前一个暴风雪的夜里,幼小的他曾在这地方伤心地哭泣。
◎阿斯科尔德,九世纪古罗斯大公。
◎奥列格,继阿斯科尔德之后的罗斯大公,他杀死了阿斯科尔德,相传之后他被一条从他的爱马头盖骨里钻出来的蛇咬死。
◎勃洛克(1880—1921),俄罗斯诗人、剧作家,俄象征派文学的代表人物。
◎原文为法语。
◎原文为法语。
◎原文为法语。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