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旅途(第11/13页)
日瓦戈医生一进车厢,老远就看见了自己的证件。它们摆在最里边那张桌子的边上。那里坐着一个旧军官派头的年纪较大的校级军官。他是统计官,正仔细琢磨着军事地图,不时参阅一本手册,拿到近处核对,剪剪贴贴,嘴里还念念有词。他抬眼朝四周的窗子挨个地看了一圈,然后说:“今天天气可要热了。”仿佛这是他扫视全部窗子后得出的结论,好像每扇窗子外面的天气都各不相同。
一个技术兵正趴在地上维修出了故障的电线。当他爬到一位年轻军官的桌子跟前时,军官就站起身来让他。他邻桌是一个身穿草绿男军衣的女打字员,正费劲地修理出了毛病的打字机,滚筒斜出了槽,夹在筒架里不能动弹。那位年轻军官站在她凳子后面,居高临下地帮她检查机器的毛病。这时技术兵爬到了打字员跟前,也帮着从下边检修扳手、拨杆和传动装置。那个校官派头的军官也走过来帮他们。大家都围着打字机,忙个不停。
眼前的景象使日瓦戈医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如果他是一个要被处死的人,就难以设想这些十分清楚他命运的人,能当着他的面专心致志忙这类琐事。
“不过,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呢。”他想道,“他们怎么这样泰然自若呢?旁边大炮在轰鸣,人们在厮杀,而他们却在预测今天的热度,不是战斗激烈的程度,而是天气炎热的程度。或许因为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吧,所以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
他呆在那里无事可做,便透过对面的窗子朝外面望去。
二十九
窗外,列车前面剩了最后一段铁路,直通拉兹维利火车站;车站就在拉兹维利近郊的山上,依稀可辨。
从路轨到车站之间,架着一条没刷油漆的木板天桥,中间有三个平台。从这里望去,这一段铁路线好像是旧机车的停放场。没有煤水车的旧机车,头顶上的烟囱活似大口杯子和靴筒,头对头地夹在破破烂烂的旧车厢堆里。
早上热气蒸腾,天空变得白蒙蒙一片。破旧机车的堆放场、市郊基地、铁轨上的破烂火车、生锈的屋顶和商店招牌,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荒凉的图画。
在莫斯科时,日瓦戈不曾留意城市里的商店招牌何其多,也不曾注意它们占去了建筑物很大的门面。这里的招牌却令他想起了这一点。招牌上的字一般都写得很大,从这里隔很远都可以看得清。招牌低压在歪歪斜斜的平房破窗户上,低矮的小房子被遮得几乎看不见,就像农村小孩戴着父亲的大帽子,连脑袋都套了进去。
这时晨雾已经完全消散。只是左边在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些残雾,但也正往两旁飘动,像舞台上开启的帷幕。
离拉兹维利车站三里左右,在更高些的大山上坐落着一个大城市,是地区的或一省的首府。太阳光给城市抹上一层浅黄的色彩,远远望去显得线条粗疏。房屋层层叠叠,依山而造,很像廉价的民间版画上的圣阿托斯山或是苦行僧隐居的修道院。山顶中央矗立着一座大教堂。
“尤里亚京!”日瓦戈医生感到激动,“这是故去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经常回忆的地方,也是护士拉拉·安季波娃常常提到的城市!我听她们说过不知多少次,自己却是第一次见到它,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境遇中。”
这时,低头修打字机的军官把注意力移到了窗外。他们朝窗外转过脑袋。日瓦戈医生也朝那里望去。
车站天桥上,有人押送着几个俘虏或犯人,其中一个是头部受了伤的中学生。伤口已经包扎,纱布还渗出血来,他那汗流满面的黝黑脸庞上,涂抹得尽是血污。中学生走在被押人员的最后,旁边是两个红军战士。他之所以引人注目,不仅因为这叛逆者英俊的脸上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也不仅因为人们为他的年轻感到惋惜,主要是和两个押解兵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他们的举动同他们的身份很不相称。
头缠绷带的中学生,制帽不时滑落下来。他不愿摘下来拿在手上,就不停地正冠,不顾头上的伤口,把帽子使劲往绷带上压。那两个红军战士总是主动给他帮忙。
这悖于情理的荒唐行为,仿佛有着某种象征含义。日瓦戈医生有感于这种举动的深意,忍不住也想跑到天桥上去,对中学生大声道出不吐不快的一个警句。他想对孩子和车厢里所有的人说:出路不在于墨守形式,而在于摆脱形式。
日瓦戈医生移开了目光。这时斯特列尔尼科夫已经大步流星进了办公室,站到了屋子当中。
作为医生,日瓦戈见过许多性格难以捉摸的人,可为什么至今就没遇到过一个性格如此鲜明确定的人呢?何以生活没使他们两人相遇呢?他们的生活道路为什么从来没有交叉到一处呢?
不知怎的一眼便看清了,此人是意志的完美化身。眼前的形象正是斯特列尔尼科夫自己所想象的理想形象,因此他的精神和外表必然都是完美无缺的,包括他那匀称而又漂亮的头脸,他走路疾速的步伐,两条长腿蹬着高筒靴,靴子可能不干净,但看起来像擦得精光锃亮,还有他那灰呢军服皱皱巴巴的,但给人印象倒很挺括,像是亚麻布料做的,一切都完美无缺。
会产生如此的效果,是因为他很有才气,这是一种自然的才气,毫不做作的才气,能在任何生活条件下驾驭自如的才气。
无疑,此人应有某种才干,但未必是独创型的才干。他的一切举止中所流露出来的才干,可能只是一种模仿的才能。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爱模仿点什么。或是模仿历史上名垂千古的英雄,或是模仿在战场上、在城市起义中亲眼见过、留下深刻印象的显赫人物。此外,也可能模仿公认的民众英雄,或是名列先进的优秀同志。或者干脆就是相互模仿。
出于礼貌,斯特列尔尼科夫见了日瓦戈这个外人后,没有表现出奇怪和有什么不便。相反,他对其他人讲话时,仿佛医生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他说:
“我祝贺大家。我们把他们赶跑了。这好像是一次战场游戏,而不像真正的战事,因为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俄罗斯人,只是头脑里有糊涂观念;他们自己不肯放弃这些糊涂念头,我们不得不用武力打掉他们的念头。他们的司令官是我的朋友,出身是比我更地道的无产阶级。我们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他一生中为我做了许多好事,我很感激他。但我还是很高兴能把他撵过了河,也许撵得更远。古里扬,请快点接好线。不能只靠通讯兵和电报了。你们注意到今天多热吗?可我还是睡了一个半小时。哦,是这样……”他想起医生的事,朝日瓦戈转过身子。他想起来为什么叫醒了他。那不过是件小事,这个人正为此事被拘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