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旅途(第12/13页)
“是这个人吗?”斯特列尔尼科夫审视日瓦戈,从头打量到脚,“丝毫不像。这伙蠢材!”他不禁笑起来,对日瓦戈说:
“请原谅,同志。他们把您当成另一个人了。我的哨兵搞错了。您可以走了。这位同志的劳动手册呢?噢,这是您的证件。请原谅我的不礼貌,我看一下。日瓦戈……日瓦戈……日瓦戈医生……是莫斯科来的。请上我那儿去一下。这里是秘书室,我的车厢就在前面。请吧。我不会耽搁您很久的。”
三十
这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到底是什么人呢?令人不解的是,一个非党人士居然能被提到要职上,而且站稳了脚跟。没有谁熟悉他,因为他虽是莫斯科人,大学毕业后就去外省教书;战争中被俘时间很长,前不久还毫无音信,人们以为他已经牺牲。
他是由一位进步的铁路工人季韦尔辛举荐作保的。斯特列尔尼科夫小时候是在季韦尔辛家长大的。当时掌握任免权力的人因此相信了他。在情绪过分激昂、观点过于极端的年月里,斯特列尔尼科夫的革命性也是不知节制的,但却表现得真诚和狂热。他的狂热并非人云亦云,而是有他的整个生活做基础,他所特有的,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斯特列尔尼科夫没有辜负人们对他的信任。
这一时期的军旅生涯中,他南征北战,参加了乌斯基·涅姆达和下凯尔梅斯战役,平息了古巴索夫地区农民武装反抗征粮队的暴乱,镇压了熊泽车站第十四步兵团抢劫粮车的事变。他还参与平定了拉辛分子的兵变(他们在图尔加图城举事后,持械投向白军),参与了镇压奇尔金河口码头的军事暴动,那次叛军杀死了一名忠于苏维埃政权的司令官。
在上述这些地方,他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行动,判断,分析,做出决定,干得迅速、严厉、果断。
他乘着专车四处奔波,终于制止了整个地区的士兵普遍逃跑的现象,彻底改组了征兵机构。红军征兵工作得以顺利展开,新兵接收委员会的工作变得热火朝天。最近,由于北方白军压境,形势严峻,斯特列尔尼科夫不久前又被委以新的重任,指挥直接的军事行动,完成战略和战术任务。他介入后的积极后果,很快就显示了出来。
斯特列尔尼科夫知道,有种流言叫他“刽子手”。他对此坦然处之,并无畏惧。他出生在莫斯科,是工人的儿子。父亲因参加一九〇五年革命而被流放。那些年里他还小,没有参加革命活动,后来进入大学,家境优裕的学生闹学潮时,他没有卷入;当时穷学生入了大学,特别珍惜机会,比有钱人的子弟刻苦、努力。大学毕业时,他已有了极其渊博的学识。除了完成古典文学的学业外,还自学了数学。
按照法律,他可以免服兵役,但他却自愿上了前线,被俘时是准尉军官。后来,得知国内发生了革命,便于一九一七年底逃回俄国。
他身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两种突出的愿望。
他的思维异常清晰,富于逻辑。而且他难得地道德高尚,为人公正;他的感情炽热而纯洁。
他要做个开拓新路的学者,然而,他还欠缺那种勇往直前的魄力,不善于通过始料未及的发现,去冲破原有的头头是道却空洞无物的预测。
他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但他的原则性中又缺乏心灵的灵活。要知道对心灵来说,不存在一般的规则,而只有具体个别的事例;心灵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以小见大。
斯特列尔尼科夫从儿时起就憧憬着最高尚、最光明的事物。他认为生活是一个广阔的竞技场,人们应诚实地恪守规则,在竞争中追求达到完美的境界。
日后证明,事实上并非如此,但他并没想到是自己错了,是自己把世界的秩序给简单化了。于是他把不平深深埋入心底,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个法官,在生活和歪曲生活的罪恶之间作出审判,他要维护生活,为生活伸张正义。
失望使他变得冷酷。革命给了他武装。
三十一
斯特列尔尼科夫带着日瓦戈来到自己的车厢,口中不停地重复道:“日瓦戈,日瓦戈,有些像商号。再不就是贵族的姓。是啊,从莫斯科来的医生嘛。要去瓦雷基诺。怪事。为什么突然要离开莫斯科去这样的穷乡僻壤?”
“去穷乡僻壤正是我的希望。想寻找安静。去偏远的村镇,去默默无闻的地方。”
“您看,多么富有诗意。是瓦雷基诺吧?这一带我都熟悉。过去是克吕格尔家的矿厂企业。说不定你们还是亲戚吧?也许是继承人?”
“为什么用这种嘲讽的口气呢?哪里是什么‘继承人’?不过,我的妻子倒是……”
“瞧,说对了吧。你们是想白军了?很抱歉,你们来迟了一步。这地区白军已被肃清。”
“您还要取笑我吗?”
“再说,您又是个医生,是个军医。现在是战时。这倒直接与我有关。您是个逃兵吧。绿色分子也有躲到森林中去隐居的。您的理由呢?”
“我两次受伤后复员,纯粹因为不适合在军队服役。”
“那您拿出人民教育委员会或是人民卫生委员会的签条,证明您是‘可靠的苏维埃人’,是‘同情分子’、是‘奉公守法’的吧。现在世上正进行着可怕的清算。好心的先生,现在谈不上什么富有同情心和奉公守法的医生,现在只有启示录中那种执剑的生灵和长着飞翼的野兽。不过,我已经对您说过,您自由了,我绝不食言。但只是这一回。我有种预感,我们还会相遇的,到那时就不会这样对您说话了。您可要当心。”
他的威胁和挑战,没有使日瓦戈感到慌乱。医生说:
“我知道您对我的全部看法。站在您的立场上,这种看法完全正确。您想和我争论的问题,正是我有生以来内心里一直争辩的问题,是同假设的对手不断争论的问题,并且应该说我已经从中得出了某些结论。但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如果我确实可以走的话,请允许我不再向您作什么解释就离开这儿;如果我没有这个自由,那就听候您的处置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对您辩白。”
这时,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电话联系已经修复。
“谢谢,古里扬,”斯特列尔尼科夫拿起话筒,扑扑吹了几下说,“亲爱的,请派个人来送日瓦戈同志。别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请给我接拉兹维利,我要拉兹维利肃反委员会运输处。”
只剩下斯特列尔尼科夫一人了,他给车站打电话说:
“刚才押来一个青年,他把帽子直往耳朵上压,可头上扎着绷带,简直胡闹。嗯,如果需要的话,立即给他治疗。嗯,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他,您个人要对我负责。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给他一份口粮。对。现在谈正事。我还要说话,没完呢!真见鬼,另外一个声音插进来了。古里扬!古里扬!我的电话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