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第5/7页)

日瓦戈有足够的文化教养,听得出巫医最后的话可能是诺夫戈罗德或伊帕季耶夫的编年史里开场的内容,因为后来多有歪曲,就变成了伪作。许多世纪以来,巫医和说书人口头世代相传,便以讹传讹了。更早的时候,抄写人就有许多错讹。

为什么传说的魔力竟引他如此动心?对无稽之谈,对毫无意义的幻念,他何以如此认真,似乎这全是现实的情况?

仿佛拉拉裸露出左肩。像用钥匙打开藏在大柜中的小铁箱的密门,人们用长剑插进划开了肩胛骨。于是在她内心深处,发现了她心灵珍藏的秘密。那是足迹到过的别人的城市,别人的街道,别人的房屋,别人的天地。它们如一卷卷彩带,流了出来,舒展开来,连绵不断。

天哪!他是多么爱她呀!她又是多么姣好!恰是他一向所想象和期望的那样,恰是他需要的那样。可是,指的什么呢?好在哪里呢?难道能指得出来,分析得出来吗?不,不能!只记得她周身那无与伦比的简洁而流畅的线条,是造物主把她从头到脚地如此一挥而就;就是这副绝妙的体态,奉献给了他的心灵,犹如用床单紧裹着的浴后的婴儿。

然而如今他竟流落此地,这么一种境况!只有森林、西伯利亚、游击队。游击队被围困,他将与之共命运。这岂不见鬼,这岂不荒唐。日瓦戈眼前和脑海里,又是一阵眩晕。周围一切都飘浮起来。这时落起了雨点,原来预料要下雪的。一个巨大的模糊的头影,这是不同寻常的、他所钟爱的人的头影,从林中空地一端投向另一端,就像城里房屋间挂起的巨幅标语。这个影子在哭泣,渐紧的雨珠吻着她,淋洒着她。

“回去吧。”听到女巫医对阿加菲娅说,“我给你家的牛消了灾,它会好的。向圣母祈祷吧。”

密林的西部边界上发生了战斗。可林区极大,以至战斗就好像发生在一个国家遥远的边陲上。困在密林中的兵营又有那么多人,不论开走多少上战场,总还是剩下的居多。所以林子里从未空无人迹。

远方战斗的轰响,几乎传不到营区深处。但林中突然响起几声枪击,紧密相连;一下便又转为杂沓的连射。恰巧在枪声起处的人们,立即四散跑开。营区预备队的人,奔向自己的马车,引起一片慌乱。所有的人都开始准备战斗。

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原来警报不确。可大家又开始往枪响的地方聚拢。人越来越多,不少是后来过来的。

人们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人。这人右臂和左腿已被剁去,只残存了半个身子。真难以想象这个只剩一只胳膊一条腿的不幸的人,怎么爬回了营区。砍下的胳膊大腿血淋淋地绑在他背上,还系着一块木牌,写了长长一段话。其中除了谩骂之外,还说这是对某一支红军部队所犯野蛮罪行的报复。森林游击队同这支队伍并无关系。此外上边还写着,如果游击队不在规定的期限里向维齐恩将军的代表投降缴械,便要对所有的人如法炮制。

痛苦的残者流着血,不时昏厥过去,吐字不清地断断续续用微弱的声音,讲了在维齐恩将军的后方军事侦察和侦缉部队里所受的折磨和拷问。给他判的是绞刑,作为恩典改为砍掉一手一足,为的是这样子送到游击营来吓唬人。他们抬他走到离营区警戒线还有一段路时,就把他扔下,命令他自己爬行,不时在他身后朝天空放枪催逼他前进。

他吃力地翕动嘴唇。为了听清楚他那含糊的低语,人们弯腰俯到了他身上。他说:

“你们可要小心呀,弟兄们。他突破到你们这儿来了。”

“我们设了伏兵。那里会有大仗,我们挡得住。”

“突破,突破!他是想搞突然袭击。我知道。哎呀,我受不了啦,弟兄们。你们看,我血要流光了,咳的也是血。马上就不行了。”

“你先躺躺,歇一会,不要说话了。你们别让他讲话了。看不出吗?这对他不好。”

“我身上没一点好地方啦,这个吸血鬼,狗杂种。他说,你拿你自己的血洗澡吧,你说你是什么人。可我说啥呀,弟兄们。我自己是个真正的逃兵。是呀,我从他那儿投奔了你们。”

“你总是他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谁在那边这么折磨你?”

“哎呀,弟兄们,我身子里面好难受。让我喘口气,我就说。是头子别克希恩,上校施特雷泽,维齐恩的人。你们在林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城里一片惨叫。简直拿活人炼铁,割人皮做皮带。抓了人往黑洞洞的地方一塞,不知是到了哪儿。用手四周一探,是罐子火车。车笼子里挤了四十多人,只穿着内裤。你要敢推这笼子,马上伸进只手来,碰上谁就抓走谁。像宰小鸡一样,我的上帝哟。有的吊死,有的崩了,有的拷打。打得遍体是伤,往伤口撒盐,浇开水。你要拉屎,逼着你吃下去。对孩子,对女人,哎呀,我的妈!”

可怜的人已是奄奄一息。他没来得及讲完,大吼一声就断了气。人们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纷纷摘下帽子,画起十字来。

晚上,另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营房。

当时围在这血人周围的人群中也有帕雷赫,他看见了这人,听了他讲的事,读了木牌上充满威胁的话。

他经常为自己死后亲人的命运感到担忧,这一下子膨胀到了极点。在他的想象中,亲人们已被抓去慢慢地受折磨,好像看见了他们痛不欲生的面孔,听见了他们的呻吟和呼救。为了不让他们以后痛苦,也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他抑郁成狂,亲手杀死了他们。就是用那把给女儿和爱子削木头玩具的锋利如刀片的斧头,砍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

奇怪的是,他干完这事后没有马上自杀。他怎么想的呢?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有什么指望和打算呢?这显而易见已是一个疯子,是无可救药的废人。

当利韦里、日瓦戈医生和部队委员会成员开会讨论怎么处置他的时候,他正在营区里自由地游荡,低垂着头,混浊发黄的眼睛斜望周围却什么也看不清。他脸上一直挂着迷惘的傻笑,表现出非人力所能消除的痛苦。

没有谁可怜他,人们纷纷避开他。有人要求对他举行群众审判,但没得到支持。

在这个世上,他再也无事可做。拂晓时他从营区消失了,像一只染上狂犬病的畜生。

早已入了冬,天寒地冻。在寒冷的雾气中,不时出现零零散散、毫无联系的一些声响和物状,停停动动,最后复又消失。太阳也不是人间习惯了的那个太阳,好像换了另一个,犹如一个赤红的大球悬在林子上空。它呆板而缓慢地射出缕缕棕黄色的浓重如蜜的光芒,就好似在梦中或在童话里。阳光在洒下的中途,凝滞在空气里,粘附到树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