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第6/7页)

毡靴轻轻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发出愤怒的吱嘎吱嘎的响声。人们套在毡靴里的看不见的双脚在四面八方的路径上移动。向上望,是戴了长耳风帽、穿着半截皮袄的一个个人形,似乎不连着靴子独自在空中游动,犹如旋转着的一个个天体。

相识的人们,不时停下步来交谈。他们把头凑近,面孔都像从澡堂出来红彤彤的,胡髭却冻硬得像刷子。一团团黏乎乎的热气,从他们嘴里冒出,连成一大片,同他们短促简略的话,太不成比例。

在一条小径上,利韦里同医生相遇了。

“啊,是您呀?有日子没见了。晚上请到我的土屋来。住我那儿吧。像从前一样,好好聊聊。有些消息告诉您。”

“送信的回来了吗?瓦雷基诺有什么消息?”

“我家和您家的情况,汇报时一字没提到。我从这恰恰得出了令人安心的结论。这就是说他们及时躲开了。不然一定会提到他们。不过,这些见面再谈好啦。我等你。”

到土屋后,日瓦戈医生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

“您快告诉我,关于咱们两家的情况,您听到了些什么?”

“您又只看鼻子底下一点事。咱们两家的人,看来还活着,没有危险。问题不在他们那儿。有非常重要的新闻。想吃点肉吗?是冷牛犊肉。”

“不,谢谢。别扯闲话。快说正事。”

“遗憾。我可要吃点。营区里发现了败血病。人们都忘了面包和青菜是什么滋味。秋天的时候,当时有难民在,本该有组织地去采集胡桃和浆果。我告诉您,咱们现在形势极好。我以前预见的情况,如今实现了。坚冰已经打破。高尔察克全线溃退。这是全面的、不可避免的溃败。您看!我对您说过什么呀?可您却垂头丧气了。”

“我什么时候垂头丧气了?”

“您一直如此。特别是维齐恩夹攻我们的时候。”

日瓦戈医生想起了不久前秋天枪毙了叛乱者,帕雷赫杀死了妻儿,还有永无休止的毒打和杀戮。白军和红军互相比赛残忍,轮番地在暴虐程度上压过对手,仿佛把残忍翻了几番。血见得多了人就恶心,觉得自身的血往喉咙里钻,往头上涌,遮住了眼睛。这绝不是什么垂头丧气,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可怎么对利韦里解释清楚呢?

土屋里有一股呛人的煤气味。这气味粘到上腭,刺激鼻孔和嗓子。屋里亮着劈成细薄片的松明,插在三脚铁架上。一根烧完,残头就掉在地上盛水的脸盆里,利韦里再插上一根新的点上。

“您看见我点什么吗?油烧光了。劈柴已经干透,松明着得极快。是呀,营地里发现了败血病,您真一点也不想吃牛肉?有败血病。您怎么管的呀,医生?不见您要求司令部开会,讲讲情况,给领导上堂课说说什么是败血病,用什么办法同疾病作斗争。”

“看在上帝面上,您别再折磨人。关于咱们俩的亲人,您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吗?”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关于他们一点准确的情报也没有。不过关于最近的整个军事形势,我知道的还没给您讲完。国内战争结束了。高尔察克被打得头破血流。红军正沿着铁路干线,向东追击他们,目的是把他们扔到海里去。另一路红军兼程来同我们会师,以便合力消灭高尔察克的数量众多而又分散各地的后方力量。俄罗斯南方已经肃清了敌人。您怎么不高兴呀?这还嫌少吗?”

“不对。我很高兴。可我们的家眷在哪儿呀?”

“反正不在瓦雷基诺,这就是最大的幸运。虽然夏天卡缅诺德沃尔斯基的传说,正如我的估计,没得到证实。您记得吧,当时瞎传说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攻占了瓦雷基诺,可村镇现在全空了,看来是出了什么事。真是万幸,两家人事先都撤出了那里。咱们可以相信,他们得救了。据我的侦察兵说,少数留在那里的人也是这么估计的。”

“尤里亚京呢?那儿怎样了?在谁手里?”

“也是莫名其妙,一定也搞错了。”

“怎么呢?”

“说白军还在那里。这无疑是胡说,显然不可能。现在我给您论证一下就清楚了。”

利韦里又新插了一根松明,拿出揉皱的双折地图,把要看的部分叠在外面,不需要的折在里面,拿着铅笔指着地图讲起来:

“您看,在所有这些地区白军全被击退了。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整整一圈。您注意看吗?”

“是的。”

“他们不可能还留在尤里亚京一带。不然的话,交通一切断他们就一定要落入包围圈。这一点,他们的将军们无论如何平庸也不会不明白。您穿上皮袄了?要上哪去?”

“对不起,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这儿马合烟和松明味太呛人。我不大舒服,到外面透透气去。”

医生从土屋里上来,到了外面,拿手套掸去横在门口供人们坐的粗木上的积雪,弯腰坐下,双手托着脑袋,沉思了起来。冬季的密林,森林中的营地,在游击队度过的十八个月,全不存在了。他忘记了这些。他的脑海里只有自己的亲人。他猜想他们的境况,可一个比一个更可怕。

仿佛在暴风雪中的田野上,冬尼娅抱着萨沙在往前走。她用被子裹着儿子,自己的双脚陷在雪中;她使劲拔脚,大雪朝她压来,风把她吹倒。她摔倒又爬起,双腿软弱无力,竟站不住。唉,可他总是忘记,总是忘记她已有两个孩子,小的还在喂奶。她的两只手全占着,和奇利姆卡那些逃难的女人一样,那些难民由于痛苦和过分紧张,几乎失去了理智。

她两只手全占着,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忙。萨沙的爸爸不知去向。他离得很远,总是很远,一辈子都各自一方,这可是爸爸吗?真正的爸爸有这样的吗?她自己的爸爸在哪儿?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哪里?纽莎在哪里?其余的人都在哪里?天哪,最好不给自己提这些问题,最好不去想,最好不去细琢磨。

日瓦戈医生从圆木上站起身,打算再下到土屋去。突然间他念头一转,不想回到利韦里那里去了。

滑雪板、装着面包干的口袋、逃跑所需的一切,他早就准备齐全。他把这些东西,埋在营区警戒线外一棵高大冷杉树下面的雪堆里,为了不误事,还在树上作了一个特殊的记号。这时,他便沿着雪堆中间踏出的人行小路,朝那里走去。圆月照着地面。医生知道夜里在哪儿设岗,顺利地绕过了岗哨。但在上冻的花楸树所在的空地旁边,一个哨兵老远就对他喝叫一声,用力一蹬滑雪板,直着身子朝他滑过来。

“站住!要开枪了!是什么人?快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