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5/12页)

此刻日瓦戈以另一种挑剔的目光环视卧室四壁。他知道周围摆着、挂着的东西,无一是属于拉拉的;躲藏起来的并不相识的原房主,如何布置这房间,丝毫不能说明拉拉的爱好。

可是尽管如此,在墙上放大照片里男男女女的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感到很不受用。室内粗糙的家具,似乎对他流露出一种敌意。他觉着自己在这里是个外人。

唉,他真是个傻瓜,曾经那么思念这幢房子,留恋这幢房子;把来这里不是当成进了房间,而是看成进入对拉拉的思念。他多情到如此地步,大概从旁观者看来是很可笑的。意志坚强的人们,如萨姆杰维亚托夫那样讲求实际的人们,那些漂亮的男人们,难道会这样生活,这样行动,这样表达自己情思吗?凭什么拉拉非得偏爱他那软弱的性格、他那隐晦的缺乏现实感的崇拜之辞?她真的需要听这种昏话吗?她内心愿意做他心目中想象的那种人吗?

他这里所谓心目中想象的拉拉,对他说来又是什么人呢?啊,对这个问题嘛,他的答案总是现成的。

请看,外面是春日的傍晚。空气里充满各种声音。孩子游戏的喊叫,分布在远远近近的各个角落,像是要证明整个空间渗透着生机。而这个远方,便是俄罗斯,是他那无与伦比的、在海外名声赫赫的母亲,是受难者也是倔强者,乖僻任性,爱胡闹而又受到溺爱,总是干出无法预料的致命的壮举!天哪,能生存是多么甜美!活在世上并且热爱生活,是何等甜美。对生活本身,对存在本身,总是那么想说声谢谢,想当面表示感激之情。

这便是拉拉。同他们无法交谈,拉拉就是他们的代表,是他们的体现者,是赐给沉默不语的生活的耳朵和舌头。

啊,他在疑心萌起的片刻讲拉拉的那些话,都是不对的,一千个不对!她身上的一切,恰恰是那么完美无缺!

惊喜和悔恨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打开炉门,用铁钩搅了几下。他把红火推到了炉后,没燃完的焦木扒到炉口风大的地方。有一会儿他没关上火门,怡然自得地让热气和火光扑到脸上和手上。火焰跳动的光芒,使他完全清醒过来。啊,此刻他是多么需要她呀,多么想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确在身旁呀!

他从兜里掏出她那个揉皱的便条。取出的时候,便条反面朝上,不是他读过的那一面。到这时他才知道反面同样写满了字。他把团起的纸展平,借着火炉跳动的光亮读起来:

“你想必知道家人的情况了。他们在莫斯科,冬尼娅生了个女儿。”下面几行划掉了,接着是:“上面我划掉了,因为写在信里不合适。面对面可以谈个够。我急着走,要去找匹马。要找不来真不知该怎么办。带着卡坚卡一起去太困难……”句尾磨烂了,辨认不出。

“她是找萨姆杰维亚托夫借马去了。既然走成了,一定是借来了。”日瓦戈心情平静地琢磨着,“如果她在这一点上不是问心无愧,她不会讲出这个细节来的。”

等炉火燃毕,日瓦戈关了烟道,稍许吃了点东西。饭后他感到一阵困顿,难以支撑。他和衣躺到沙发上,沉沉睡去。他没有听到门外和墙外老鼠们掀起的毫无顾忌的震耳的喧闹。他接连做了两个噩梦。

他在莫斯科,站在一间屋子里反锁着的玻璃门前。为了证实是锁上了,他还拉着门把手朝自己怀里拽了几下。门外站着他的儿子萨沙,穿着童大衣、海员裤,戴着小帽子,很漂亮但又很不幸,他跺着脚哭叫要进来。孩子身后落下一股水柱,哗哗响着;水珠溅到小孩身上和门上,像是自来水管或者输水管坏了。这是当时常见的生活现象。但也许门前真是一个荒山中峡谷的尽头,里面洪水奔腾,又冷又暗。

大水下跌和喧响,把孩子吓得要死。听不清他喊叫什么,水声淹没了他的喊声。但日瓦戈从嘴动看出他在叫:“爸爸——爸爸——”

日瓦戈心都要碎了。他巴不得抱起儿子,搂在怀里,同他一起跑开。

然而,他却泪流满面地抓住门把手,不放孩子进来;为了对另一个女人讲所谓信义和责任,宁可让儿子做牺牲品。她不是孩子的母亲,说不定马上会从另一头走进房间来。

日瓦戈醒来,满脸是汗水和泪水。“我在发烧。我病倒了。”他立刻想到了这一点。“这不是伤寒。这是某种严重的可怕的疲倦,表现为身体不适。这是某种潜伏着危险的病态,如同一切严重的传染病一样。问题全在于什么能占上风,是活还是死。可现在我多么想睡呀!”于是他又睡着了。

他梦见在莫斯科一条行人很多的大街上,冬天的清早天还黑着,亮着路灯。从一切特征看,是在革命之前,清晨街上很热闹,首班电车不断鸣响,夜灯未熄,黄色的光束照在马路上黎明前的灰雪地里。

他梦见一套长条形的住宅,有许多窗子,都朝一面开,而且高出街面不多,大概是二层楼,窗幔低垂到地板上。宅里睡着如在旅途中和衣而卧的人们,睡姿是各种各样的。屋里乱七八糟,活似火车车厢。在摊开的油渍渍的报纸上,扔着吃剩的东西,啃完没有收拾的炸子鸡的骨头、鸡翅、鸡腿。地板上摆着一双双夜里脱下来的皮鞋,是过路或无家的亲朋暂住在这里。女主人拉拉穿着匆匆披上的晨衣,在宅子里忙碌着,从一头到另一头无声地疾走。他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解释着什么,说的总是不得要领。而她已经没有工夫顾他,对他的解释只是边走边回过头来,投过沉静迷惑的目光,发出一阵阵天真美妙的银铃般的笑声。这是他们亲近时在他心里留下的唯一的记忆。为她,他奉献了一切,认为她胜过一切,同她相比,他觉得一切都没有价值,然而她此刻却是那么遥远、冷漠,却又仍富于魅力!

在他心里,不是他自己,而是某个超脱了他的声音,在号啕,在啜泣,流着在黑暗中如磷光般闪亮的温情的泪。他也伴着自己啜泣的心哭了起来。他为自己感到心痛。

“我得了病。我病倒了。”在睡梦、昏热、病呓的间歇中,他偶尔清醒时,便这么想,“这也还是一种伤寒症,但医书上没有写,我们在医学系时也没学到过。应该弄点饭,应该吃点东西,不然我要饿死的。”

他刚一用肘臂撑着想坐起来,马上感到自己没任何力气活动,于是又昏睡过去。

“我这么穿着衣服,在这儿躺多久啦?”在一次这样的间歇里,他思忖着,“几个钟头了?几天了?我躺倒是在开春时,现在窗子上已结了霜。霜是那么脆又那么脏,弄得屋子里黑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