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7/12页)

“你们大概很有交情吧!他也尽力要帮助你吗?”

“他对我,简直做尽了好事。我不知道没有他该怎么办。”

“我很容易想象。你们之间一定是亲密的同志关系,态度很随便?他多半是狠命追求你吧?”

“还用说。寸步不离。”

“你呢?对不起。我太过分了。我有什么权力追问你?请你原谅。这太不自量了。”

“不,没关系。你感兴趣的一定是另外一点吧: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想知道,我们的交情中是不是渗进了某些个人的东西。没有,当然没有。我在数不清的事情上,都得感激萨姆杰维亚托夫,欠情太多。不过,即使他给我穿金衣,即使他为我豁出了命,也不会使我同他再接近一步。他的气质同我格格不入,我有一种天生的反感。他们这样的人,处理起日常生活的事,精明强干,非常自信而且干脆利落,简直无可替代。可是在感情问题上,男性的雄赳赳的自鸣得意,就令人讨厌了。我理解情爱和生活完全是两回事。不仅如此,在道德方面,萨姆杰维亚托夫使我想起另一个极其令人讨厌的人。由于那人的罪过,我才是今天的这样的人,也亏了那人,我才是现在的我。”

“我不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指的什么?你解释一下吧。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哎呀,尤拉啊!哪能这样说呢。我认真和你说话,你却像在客厅里讲恭维话。你问我是什么样人。我是被摧残的、一辈子带着创伤的人。我还没成年,被人罪恶地变成了女人,从最丑恶的方向接触了生活,听信了一个人虚伪的庸俗的见解。那是个在旧时代过了中年的十分自负的寄生虫,是个享乐无边、无所不干的人。”

“我猜到了。以前我也有过这类揣测。可你等等。不难想象你那时忍受的过早的痛苦,你那无知的恐惧,少女遭到的第一次屈辱。但这已是过去的事了。我是想说,现在你不该再为这些苦恼;这应该是爱你的人们感受的痛苦,比如我。是我应该痛心疾首,悔恨当时我没有同你在一起,我没有能为你制止,如果那确实是你的痛苦。说来奇怪,我觉得自己只有对比我低下的、迥然不同的人,才会产生强烈的、难以遏制的妒忌。如果与我竞争的人比我高尚,那我产生的完全是另一种感情,假如一个精神同我接近、受到我敬爱的人,和我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么我对他的感情是一种遗憾的友情,不是口角,不是争讼。我当然一分钟也不会与他分享我的崇拜对象。但我可以怀着并非妒忌的完全另一种痛苦的感情,不带火药味和血腥味的感情,甘心退让。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同一位画家发生冲突,而他在与我相近的画作中,表现出优越的笔力令我折服,那我一定会放弃探索,不再重复他已经做过并且征服了我的工作。

“我把话扯远了。我想,倘若你没有这么多苦难,没有这么多抱憾,我是不会这么热烈地爱你的。我不喜欢正确的、从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们的道德是僵化的,价值不大。他们面前没有展现出生活的美。”

“我讲的就是这个生活美。我觉得要想看到生活的美好所在,必须有纯真的想象力,有天真的感受。而我恰恰被剥夺了这个。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透过别人庸俗的眼光看待生活,也许我本来会形成自己的生活观。不仅如此,由于道德低下、只图自己欢乐的一个平庸角色介入了我刚刚开始的生活,所以即便后来我同一个优秀的出众的人结婚,也未能美满,虽然这人曾经十分爱我,我也以同样的感情回报。”

“等等。以后再给我讲你的丈夫吧。我对你说过了,能引起我妒忌的,一般是品格低下的对手,而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对你的丈夫,我没有妒意。那一个呢?”

“哪个‘那一个’?”

“那个坑害了你的生活的腐败的人。他是谁?”

“相当有名的莫斯科律师。他是我父亲的同事,父亲死后我们生活窘迫时,他曾经接济过母亲。是个独身男人,很有钱。大概我过于抬举他了,这样地贬低他反倒显得他很了不起。其实他是个极平庸的人。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的名字。”

“不必了。我知道他。我有一次见过他。”

“真的吗?”

“你母亲自杀的那天晚上我在旅馆的房间里见过。我们那时还是孩子,中学生。”

“我记得那一次。你们来了,站在走廊的暗处。要是我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记起那个场面,是你有一回帮我回忆起来,我记得是在梅柳泽耶夫镇,你提起过这件事。”

“科马罗夫斯基当时在场。”

“是吗?很可能。当时很容易看到我和科马罗夫斯基在一起。我们常见面。”

“你怎么脸红了?”

“因为从你嘴里说出了科马罗夫斯基。不习惯,太突然了。”

“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同级的同学。你猜他当时在屋里对我讲了件什么事——他认出科马罗夫斯基,他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偶然见到那个人的。有一次在火车上,这位中学同学米沙·戈尔东亲眼目睹了我父亲——工业界的百万富翁——自杀身死。米沙和父亲乘同一趟火车。父亲在火车飞驶中跳车自杀,结果摔死了。陪同我父亲的,是他的法律顾问科马罗夫斯基。他常灌我父亲喝酒,把父亲的事情搞得一团糟,弄到父亲破了产,就纵容他走上绝路。他是使父亲自杀,使我变成孤儿的罪魁祸首。”

“简直不可思议。这情况太重要了。果真如此吗?那么说他也是加害于你的魔鬼了?这使我们俩的心贴得更近了!真像是前世注定的!”

“我对他才是妒火三丈呢。”

“你这是何苦。我不仅不爱他,简直是仇视他。”

“你未必那么了解你自己。人的禀性,特别是女人的禀性,难以捉摸而且充满矛盾。你对他反感,但也许由于厌恶而在某种程度上更会屈从于他,胜过对于你真心所爱的另一个人。”

“你讲的这情形,实在太可怕了。而且同往常一样,你说得非常精辟,我不由得觉得你所讲的那种反常情形,倒是实情呢。要那样,可确实可怕了。”

“你心里别不安。别信我的话。我无非是说,我因为你而妒忌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某种下意识的东西,妒忌某种无法解释、无法想象的东西。因为你,我甚至妒忌你的梳妆用具、你皮肤上的汗珠、空气中飘浮着的细菌,因为它能附到你身上,毒害你的血液。正像妒忌这种传染病一样,我妒忌科马罗夫斯基。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夺走你,正如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的死或我的死将使我们分开一样。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些话莫名其妙。但我无法说得更有条理,更好理解。我发狂地忘记一切地爱你,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