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12/13页)

“您很后悔没枪毙他吧?”

斯特列尔尼科夫没理会这句话。也许他都没听清楚对方打断他插了句话。他沉思着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下去。

“当然,那时我很妒忌您,而且至今如此。不可能不是这样嘛!我只是最近几个月才躲藏在这一带。东边离这很远的地方,我另有几个藏身处,都被发现了,才到这儿来。我因遭人诽谤,要送军事法庭审判,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不知自己有什么过错。我曾经抱有希望,情况顺利的话能够证实无罪,保全日后的名声。我决定在被捕前先躲起来,到处流浪,过隐居生活。说不定最后我本可以逃命的。是一个骗取了我信任的无赖青年坑了我。

“冬天,我穿过西伯利亚朝西逃走,一路东躲西藏,忍饥挨饿。晚上钻到雪堆里,在大雪覆盖下的列车中过夜。那时西伯利亚大铁路上,停着很长很长的列车,都埋在雪里。

“在这期间我碰上了一个流浪孩子,好像是游击队枪毙一批死刑犯时他没被打死。他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等缓过气来躺了些时候,便同我一样到处找洞穴躲藏。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这孩子是个坏蛋,不学好又愚昧,是实科中学二年级学生,因为太笨被赶了出来。”

斯特列尔尼科夫讲得越细,日瓦戈医生就越感到这孩子是他认识的。

“他叫捷廖沙,姓加卢津吧?”

“对。”

“那他说的游击队枪毙人的事,全是实话。他并没有瞎编。

“这男孩唯一的优点,是十分爱他的母亲。父亲被当作人质下落不明。他听说母亲关在监狱里,要同父亲共命运,便决心不惜一切要救出母亲。他到县里的非常委员会去自首,并表示愿意立功赎罪;委员会同意饶恕他的一切罪过,条件是交代出某件大事。他告发了我躲藏的地方。我赶在他出卖之前,及时躲开了。

“我是尽了超乎常人的努力,经历了千百次危险,才通过西伯利亚,来到这里。此地人们对我了如指掌,因此估计我来这里的可能性最小,估计我没有胆量来这里。也的确,当我在城外这一带换着房子栖身的时候,他们还在赤塔附近搜捕了我好久。不过现在完了。我在这儿也被人发现了。您听我说。天黑了。我不喜欢的时候快到了,我失眠已经好久了。您知道吗?这是非常痛苦的事。要是您还没点完我的蜡烛——很漂亮的硬质蜡烛,对吧?——那我们就再聊一会儿。您只要还不瞌睡,咱们就谈下去,阔气点,通宵点上蜡烛。”

“蜡烛都在。只打开了一包。我在这儿找到了一盏煤油灯。”

“您这有粮食吗?”

“没有。”

“那吃的什么呀?其实不问也知道。是吃土豆,我知道。”

“对,土豆这里有的是。这儿的主人有经验,又会储存东西,知道怎么保管土豆。在地窖里土豆都保存得很好,没烂也没冻。”

突然,斯特列尔尼科夫讲起了革命。

十七

“这一切和您都不相干,您是无法理解的。您是在另一个环境长大的。但还有个城市郊区的世界,铁路沿线和工人窝棚的世界。肮脏、拥挤、贫困,摧残劳动者,摧残妇女。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大学生里的纨绔子弟,年轻商人却过着花天酒地、肆无忌惮的荒淫生活。他们对那些受抢劫、受屈辱、受诱骗者的血泪和控诉,嗤之以鼻,恼怒鄙视,这些难道只是一时的玩笑和冲动吗?这类寄生虫是何等的威风凛凛啊!可他们的不凡之处只是从来不劳动,不探索,不给世界创造任何东西,留下任何东西!

“可我们对待生活,是把它当作军事远征;我们为了自己热爱的人们,不惜移山负重。虽然除了痛苦,我们没给他们带来任何别的东西,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欺压他们,因为我们比起他们来是更大的受难者。

“不过,在继续说下去之前,我觉得有责任先说件事。情况是这样。您得离开这里,如果还想活着,就别耽搁。对我的围捕,口袋越收越紧。不管结局如何,总要把您同我扯到一起,您同我谈话这个事实就说明有牵连。此外,这里狼很多,最近两天我还开枪自卫呢。”

“这么说是您打枪呀?”

“对,您多半听见了吧?我是到另一个隐蔽点去,还没到那儿,根据各种迹象就知道那里已经暴露,在那儿的人大概死了。我在这里不久呆,只住一夜,明早就走。现在,您要不反对,我继续往下说。

“难道说特韦尔大街、亚玛大街上那些歪戴帽、裤脚系套带、和姑娘一起乘华丽马车兜风的花花公子,仅仅在莫斯科有,仅仅在俄国有吗?那种大街,黄昏街,世纪的黄昏街,跑马,浪荡公子,到处都有。一个时代共同的东西是什么,什么东西使十九世纪构成一个历史阶段呢?是社会主义思想的诞生。爆发了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具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人走上街垒。政论家冥思苦想,如何遏制金钱的恬不知耻的兽性,如何提高贫穷者的人的尊严。马克思主义出现了。它挖到了病根,找到了根治的手段。它成了这一世纪的强大力量。这一切便是这一时代的特韦尔大街和亚玛大街,是卑污和神圣的光辉,是纸醉金迷和工人窝棚的贫困,是传单和街垒。

“啊,她中学时是多么好的姑娘呀!您无法想象。她常到一个女同学家里去,那幢房子里住的都是布列斯特铁路员工,这条铁路原名是这样,后来又改过几次。我父亲,现在尤里亚京法庭的法官,当时是火车站的养路技工。我常去那幢房子,在那儿见过她。那时她还是小姑娘,是个孩子,但她脸上、眼神里已经看得出时代的忧思和焦虑。时代的一切课题,全部泪水和屈辱,它的一切动机,它全部的积忿和骄傲,都流露在她脸上和体态中,在她处女的羞涩和苗条大方的混合体中。完全可以用她的名义,通过她的嘴,对时代起诉。您会同意,这并非无足轻重的小事。这可说是某种特定的使命,是不同凡响之处。要能做到这一点,需要天生具有这种气质,获得这种权利。”

“您讲到她,说得太好了。我也是那个时候见到她的,正是您描写的样子。在她身上,体现了一个中学生和早熟的女主人公的结合。她的倩影映在墙上,显出一种无力自卫的紧张。当时我看到她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我所记得的她,也是这个样子。您讲得再好不过啦。”

“您当时就看到了她,现在也还记得吗?那您为此做了些什么呢?”

“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

“您看,就这样,整个十九世纪连同巴黎的几次革命,从赫尔岑开始的几代俄国流亡者,一切已付诸实施和未曾实施的刺杀沙皇的计划,全世界的工人运动,欧洲各国议会和大学中的全部马克思主义,整个新的思想体系及其论断的新颖和迅速,嘲笑的态度,为了怜悯而采取的辅助手段——无情,所有这一切都被列宁汲取为他所用,并且由他做出了概括的表现,目的是为了抨击旧世界,报复过去的一切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