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10/13页)

“上坡!上坡了!”他那变白的嘴唇,急促却干巴巴地低声唤着。这时雪橇箭一般从下面飞出来,越过一棵又一棵白桦,然后放慢了速度。噢,太好了,他们在最后一棵树旁停了下来。

他的心险些跳出来,两腿发颤,由于紧张整个身子瘫软无力,像从肩上滑掉的皮袄。“上帝啊,也许是你吩咐把她还给我?那儿出了什么事?在远处夕照的地方出了什么意外?这如何解释,他们为什么停下?不,全完了,又跑起来。这一定是她要求停一会儿,最后再看一眼房子。也许是她想证实一下日瓦戈是否已经上路,是否在后面追赶。走啦!走啦!

“如果他们走得快,如果夕阳不先沉没,他们还会再闪现一次。要是天黑下来,他可就辨不出来了。最后这一次应是出现在谷沟对面的林间空地上;前天夜里野狼就守在那里。”

终于,连这一刹那也倏忽而过。血红的太阳还留在雪堆蓝色的镶边上面,积雪贪婪地吸着夕照带来的菠萝的甜味。忽然他们出现了一下便飞驶而去。“永别了,拉拉!到另一个世界相会吧!再见,我心爱的人儿,我永远永远的欢乐!”他们又消失不见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永远,永远,不能再看见你了。”

天色渐暗,雪地上夕阳洒下的一处处红铜斑点,迅速褪色熄灭了。淡灰的柔软的空际,很快弥漫在雪青的黄昏中,又渐渐转成淡紫。同这灰蒙蒙烟雾融成一体的,是以粉白色低空为背影的大路上那几棵白桦,树枝像纤细的笔画织成了花纹。

精神上的痛苦,使日瓦戈变得容易动感情了。对周围的一切,他感受要比从前强烈十倍。四周景物全像是独一无二的罕见的东西,就连空气也如此。冬日的傍晚,仿佛是个充满同情的见证人,透着前所未见的怜悯的情调。似乎迄今为止,还没有过这样的傍晚,今天是第一次降临,为的是来慰藉孑然一身的孤独客子。似乎丘陵上背靠地平线的半圆形森林,不单是此处的地貌,而是出于表现同情的需要,刚从地下走出来分布到各个丘陵上。

面对此刻伸手可探的美景,他像对待一大群令人厌烦的同情者一样,差不多要挥手让它离去;对照到他身上的落日余晖,他几乎轻声喊出:“谢谢,我不需要。”

他转身背对世界,脸朝关着的房门,在台阶上伫立良久。“我的明亮的太阳沉落了。”他内心有个声音这么重复着。喉咙在颤抖,在抽搐,使他无法连贯地说出这几个字。

他进了屋。这时内心展开了双重的两种性质的独白。对自己是干巴巴的故作镇静的独白,对拉拉是一泻无际的独白。他的念头是:“现在该去莫斯科了。头一件事,得活下来。不能再失眠。不是要躺下睡觉。夜里得工作,直到累得倒头就睡着。还有,马上得把卧室的炉子生着,免得夜里徒然受冻。”

同时他又这样自言自语:“我无法忘怀的好人呀!只要我的双臂还没有忘记你,只要你还在我的拥抱和亲吻中,我就继续同你依偎相处。我要把相思的热泪,留在配得上你的传世之作里。我要把对你的思念,融在柔肠寸断的描绘之中。我要留在这儿,直到把这件事做完。以后我自己也离开这里。我要这样描绘你。我把你的姿容印到纸上,就像可怖的暴风雨把海底掀起之后,力量最大溅得最远的浪头,在沙滩上留下的遗迹。大海把浮石、栓木、贝壳、水藻,以及它能从水底搅起的最轻的东西,全抛到岸上,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曲线。这便是最高的潮汐横扫海岸达到的绵绵无尽的边际。你就是这样被生活的暴风雨冲到我的身旁,我的值得骄傲的人儿啊!我就这样描绘你。”

他进了屋,锁好门,脱去大衣。他到了拉拉清早仔细打扫干净的房间,但一切又已在匆匆离去前翻腾得乱七八糟。他看到床褥不整,东西凌乱,扔得地板上椅子上到处都是,便像小孩子似的跪到床前,胸倚着床边,脸埋到羽毛褥垂下的一角里,呜呜哭了起来,哭得那么自然,那么悲苦。过了一会儿,日瓦戈站起身迅速擦去眼泪,疲惫无神、心不在焉地打量一下四周,拿起科马罗夫斯基留下的酒精瓶子,拔去塞斟了半杯,加上水又掺了把雪,慢慢地贪婪地喝起来。他感到一种快意,然而这种快意几乎同刚才洒下的并不给他任何慰藉的泪水一样。

十四

日瓦戈身上,出现了和他极不相称的变化。他渐渐失去了常态。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他把房子扔下不整理,对自己也不照料,把黑夜当成了白天,拉拉走后忘了记日子。

他只是喝酒,写纪念她的东西。然而,他诗里和札记中的拉拉,随着不断涂抹改写,离真正的原型,离卡坚卡活生生的妈妈,离那正与卡坚卡在旅途中的拉拉,竟越来越远了。

日瓦戈一再修改的目的,是要把拉拉描绘得更准确可信。这同样也符合他追求内在含蓄的要求,不愿过于直率地袒露个人的感受,披露个人的真实往事,免得伤害直接参与其事其情的当事人。这样一来,切肤之痛、仍然揪心的尚未平复的情感,便从诗中排挤了出去。诗中催人血泪、使人悲痛的内容被取代,出现了一种平和广阔的气度。于是个别事件被提升为人人熟悉的普遍性。日瓦戈医生并未刻意追求这广阔的气度,它自然而来,好似拉拉从途中亲自寄来的一种慰藉,好似她发自远方的问候,好似她出现在梦境中,或是她的手在他额头上抚摸。于是他很喜欢体现在诗作里的这一引人向上的特点。

在哭忆拉拉的东西写毕之后,他又把不同时期的草稿,包括各种杂咏,遍及大自然、日常生活等等,都续写完成了,和往常一样,与这一工作同时,有许多对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见解,涌入他的脑海。

他再次想到,对历史、对所谓的历史进程,自己的理解完全不同于一般人;在他眼里,历史犹如植物世界的生活。冬天在雪的覆盖下,阔叶林的秃枝细瘦可怜,像老人赘疣上的毛发。到了春天,几日之内林木就改换了面貌,变得高耸入云,在树叶遮盖的林子深处可以藏身。这一变化是靠运动实现的,就其速度的疾迅来说不亚于动物的运动,因为动物成长不能像植物那样快,再说植物的运动又从来无法窥见。森林是不能移动的,我们看不到它改变位置。任何时候我们看它,它总是在原地不动。我们看永远在发展、永远在变化而演变又难以窥见的社会生活和历史,它们也同样是原地不动的。

托尔斯泰在否认拿破仑、统治者、统帅等的先锋作用时,没有把自己这一思想发挥到底。他所想的也正是这个,但没把它说透。谁也没能创作历史,历史是看不见的,正像看不见草怎样长大一样。战争、革命、沙皇、罗伯斯庇尔——这些是历史的自然刺激物,是它的酵母。进行革命的,都是善于行动的人,片面的狂热者,自我克制的天才。他们在几小时或几天之内能够推翻一个旧秩序。变革延续几周,有许多情况是延续几年,而后人们却连续几十年、几个世纪崇拜这一导致变革的克制精神,把它奉为神圣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