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9/13页)
“可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先听他讲完。明天早晨……维克托·科马罗夫斯基!”
“看来拉拉·费奥多罗夫娜是指我带来的那消息,我已经对她说了。尤里亚京的铁路线上,有一列远东政府的公务车已生火待发。它昨天从莫斯科开来,明天继续向前开。这列车是我们交通部的,一半是国际卧铺车厢。
“我必须乘这趟车走。还给我所邀请的同事们留下了座位。咱们一路上可以坐得很舒适。这种机会再不会有了。我知道您说话是算数的,不会改变拒绝和我们一起走的决定。您是个刚强的人,我知道。即使这样,请您为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委屈一下自己吧。您已经听见了,您不去她不肯走。跟我们一起去吧,如果不去海参崴,至少要去尤里亚京。那时看情形再说。如果这样就得赶紧了。一分钟也耽误不得。我带来个人,自己赶不好马。加上他咱们是五个,我的雪橇装不下。如果我没猜错,萨姆杰维亚托夫的马在你们这儿。您说是赶着它拉柴禾去了。马还没卸套吧?”
“不,我给卸了。”
“那请您快些再套好。我的车夫会帮您。其实您自己也会。要么算了吧,不用再拉一个雪橇了。将就着坐我那辆也可以回去。只是看在上帝分上快一些。上路只带手边最需要的东西就成了。房子就让它这样开着好了。要救孩子的性命,不是去找什么锁。”
“我不能理解,维克托·科马罗夫斯基。照您的说法,好像我同意走啦。如果拉拉愿意,你们自己走好啦。房子用不着您操心。我留下,你们走后我打扫好锁上门。”
“你在说什么呀,尤拉?干吗说这些,明摆着是瞎说嘛,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说什么‘要是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决定了’。你自己明明知道,没有你参与,我也没有任何决定。既然如此,还说什么‘房子我来打扫,一切我来操心’呢?”
“这么说,您是心如铁石了。那我另有一个请求。如果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同意,我有两句话说,假如可能,想和您单独讲讲。”
“好吧。如果需要这样,咱们到厨房去。你不反对吧,拉拉?”
十二
“斯特列尔尼科夫被捕,判了极刑,已经执行了。”
“太可怕了。这可是真的吗?”
“我听说是这样。我相信是真的。”
“不要对拉拉说。她会发疯的。”
“那还用说。为了这个我才把您叫到另一间屋子里来。枪毙之后,她和女儿已经直接面临危险。求您帮我救救她们。您是绝对不愿跟我们走?”
“我对您说过了。当然如此。”
“可是您不去,她也不会走。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那么请帮另外一个忙吧。您在口头假装愿意让步,做出好像能被说服同意的样子。我不敢想象你们俩离别的情景——不论在这儿,或者在尤里亚京车站,如果您送我们去的话。应该想方设法让她相信,您也要走的。如果不是马上同我们一起走,就是过一段时间,等以后的机会,我会向您提供。您要保证一有机会就走。这就要您能假装对她发个誓。不过从我这方面说,这可不是一句空话。我以名誉担保,只要您愿意,我负责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把您接到我那去,然后不管您想到哪去,也可渡海出去。要让拉拉·费奥多罗夫娜相信,您要送我们走。求您使她对这一点坚信不疑。比如说,您可装着要去套马,劝我们立刻启程不要等您,您套好马随后来,在途中可以赶上我们。”
“斯特列尔尼科夫被枪毙的消息,使我感到震惊,我已不能自持。刚才我强打精神听了您的一番话。但我同意您的想法。斯特列尔尼科夫被镇压以后,按照我们如今的逻辑,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和卡坚卡的生命,也处于危险之中。我们两人之中,总有一个人要失去自由,这样一来不管怎么说总得分开。既然如此,还是您把我们分开好,带她们远走高飞。现在,我说这个话的时候,反正事情也得按您说的办了。很可能我会承受不住,要不顾骄傲和自尊跪倒在您面前,乞求从您的手里得到拉拉,得到生命,得到去会家人的海路,也得到自己的生路。但得给我时间考虑这一切。我被痛苦压倒了,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我这样屈从于您,我可能会犯一个致命的不可挽回的错误,一生都要感到心惊胆战。但痛苦使我无能为力,在晕眩中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对您机械地点头称是,软弱盲从地听命于您。既然如此,为了她我去骗她说,我立刻就去套马,随后去追你们。然后我一个人留下。只是还有一个具体问题。眼看到夜里了,你们现在怎么走法?要穿过林子,周围尽是野狼,你们可要小心。”
“我知道。我随身有步枪和手枪。您可以放心。顺便我还带了酒精,怕路上冷。有不少呢,可以给您点,想要吗?”
十三
“我干了什么事呀?我干了什么事呀?我放走了她,我抛弃了她,拱手让给了别人。我应该追上去,赶上去追回来!拉拉!拉拉!
“他们听不见了。风是朝这边吹的。而且他们一定在高声讲话。她有一切理由高兴放心。她受了骗,却还不觉得自己上当。
“她现在大概是这样想的。她想,一切都再好不过了,如愿以偿。她的尤拉,这个固执的空想家,终于软化了,感谢造物主!他同她一道去一个可靠的地方,到比他俩更聪明的人们那里去,能得到法律和秩序的保障。即使他要坚持到底,固持己见,可能拗着劲儿,明天不搭她们这趟车,那科马罗夫斯基会派另一趟车接他,不要多久他还是会到她们那里。
“这会儿,自然他已经到了厩房,给黑鬃黄马上套;他的双手由于紧张和匆忙,一定在颤抖,手忙脚乱。然后他会拼命抽马追来,所以用不了进林子,在田地里就能赶上。
“这大概就是她的想法。所以他俩甚至都没好好地告别,日瓦戈只是摆摆手便转过身去,极力咽下仿佛冲到喉咙的一股泪水,好像一块苹果噎在了喉头。”
日瓦戈医生站在门廊上,一个肩头搭着皮大衣。没被大衣盖住的另一只手,狠命地攥住廊柱削细的柱尖,仿佛想把它掐死。他的全部意识都投向了远方空间的某一点上,那里在几棵孤零零的白桦树中间,显露出一小段上山的大路。此刻低沉的夕阳,恰好照在这块开阔地上。雪橇钻进了一条不深的沟谷,很快就会爬出来,进入这段夕照的大路。
“别了!别了!”日瓦戈医生没等雪橇露面,先就痴痴无声地从胸腔里挤出这几个音,吐到严寒的晚空中。“永别了,我唯一爱着的人,我永远失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