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7/13页)

疲惫而又闲散,就无所不想,思想无孔不入。于是一切全起了变化,成了另个样子。

日瓦戈感到,自己在瓦雷基诺长住的希望是无法实现的,同拉拉分离的时刻已然不远,他无可挽回地要失去她,随之要失去对生活的欲念,也许要失去生命。忧伤袭上他心头。但令他更难忍受的是对夜晚的期待,是哭诉这种忧伤而且使任何人都黯然泪下的愿望。

他一整天都不能忘怀的野狼,此刻已然不再是月夜雪地上的野狼,而变成了豺狼主题,变成了一种敌对力量;这力量立志要害死日瓦戈医生和拉拉,或者把他们撵出瓦雷基诺。这种视狼为敌的念头不断发展,到了傍晚更十分地强烈,仿佛在舒基玛谷地真发掘出了远古怪物的遗骸,而沟谷中的确潜伏着神话般巨大的龙,正渴望吸到日瓦戈医生和拉拉的鲜血。

到了晚上,同昨天一样,日瓦戈医生点亮写字台上的油灯。拉拉和卡坚卡比前一天更早些便睡下了。

昨夜写的东西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旧有的,经过修改誊清,用正规书法写得很整洁。新写的用简笔涂鸦,不少省略号,字迹非常潦草难辨。

日瓦戈医生读着紊乱的底稿,往往感到失望。昨夜里这些诗稿催他泪下,一些出乎意料的成功之笔令他惊讶。这时,恰是这些貌似不凡之笔,显得过于牵强造作,使他不快。

他一生都向往能达到一种不露锋芒的含蓄的新奇,隐藏在通用的习以为常的形式之下。他一生都在努力形成一种平淡朴实的文笔,要使读者和听众能把握内容而无须费神理解。他一生都在关注创造一种不惹人注目的风格,可每次都吃惊地发现,自己离这个理想境界还很远。

昨天打草稿时,他想用朴实得近乎低声细语的手法,用亲切得像摇篮曲的手法,来表现出自己复杂的情绪、情爱和恐惧、忧伤和勇气,要让情绪仿佛摆脱开语言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如今,过了一天重看这些试作,他发觉缺乏能把零散诗行连成一体的内容的脉络。他在涂涂改改写诗的过程中,渐渐地也用这种抒情笔调叙述起勇士叶戈里的传说来。起初,他取了容量很大的宽松的五音步节奏。这种诗行不管内容如何,本身的节奏便和谐悦耳。可日瓦戈医生觉得这种刻板空洞的咏唱格调叫人生厌。他抛弃了这个浮夸的带间歇的节奏,把诗行挤成四音步。就像在散文中同冗繁作斗争一样。这回写起来困难些,但更有吸引力。进展迅速了,然而用这一节奏同样出现了过分啰嗦的毛病。他强迫自己再缩短诗行。在三音步的节奏里,词语变得紧凑了,萎靡松散的痕迹从作者笔下一扫而光,他显得清醒而热烈。诗行短小的节奏,本身便提醒作者该填进什么词。诗句一叫出景物,物象就展现在这框架内,栩栩如生。他听到马在诗稿上踏步而行,正如在肖邦的一部叙事乐曲中听得见奔马失蹄一样。格里戈里·波别多诺谢茨乘马在广袤的草原上飞驰,日瓦戈在后面看着他一点点缩小远去。他走笔匆匆,好不容易才把来得非常贴切合宜的词语和诗行记录下来。

他没觉察拉拉怎么下床来到了写字台旁。她穿着拖到脚跟的睡衫,显得纤瘦,比实际更高了。当她站到身边时,日瓦戈由于突如其来,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脸色苍白,流露出惊惧,一只手向前伸着悄声问道:

“听见了吧?狗在叫。还是两只呢。这多么可怕呀,真是不祥之兆!快挨到天亮,咱们马上走,马上走,多一分钟我也不愿呆在这儿了。”

过一小时,在劝说许久之后,拉拉才安下心来又睡着了。日瓦戈出屋到门廊上。野狼比前夜离得更近了,躲得也更快。日瓦戈又没能看到它们逃跑的方向。它们有一群,他来不及数清数目。他的印象是比上次更多了。

他们栖居瓦雷基诺已经是第十三天了,情况同开初没什么两样。昨夜,这一周中间消失了几天的野狼又来哀嗥。拉拉又当成是狗吠,给这种不祥之兆吓得失魂落魄,再次决心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她又同以前一样,一会儿心情平静,一会儿忧虑不安;这很自然,她是个喜爱劳动的人,不习惯从早到晚地剖白心迹,毫无节制地滥用柔情。

但一切仍照样重现,丝毫不差。所以,当第二周一天的早晨拉拉像此前多次那样准备收拾上路时,似乎根本不曾在这儿度过一周半的时光。

房子里又十分潮湿,由于天气阴沉灰暗,屋里很黑。寒意稍减,天上低沉的乌云马上就会抛下雪花来。长期缺觉弄得日瓦戈心力交瘁。他思绪紊乱,体力不支,由于软弱感到发冷,冷得缩肩搓手,在没生火的屋子里踱步,不知拉拉决定怎么办,也不知自己根据她的决定应该怎么办。

她的意图并不明确。如今她宁愿少活半辈子,也不愿再浑浑噩噩地闲呆着,生活应该有某种严格的经常的秩序;但愿他俩都能去上班,担任某种工作,能够理智地诚实地过活。

她起床后和往常一样收拾了床铺,打扫房间,给日瓦戈和卡坚卡端上早饭。然后她说收拾行装,求日瓦戈套上马。她要离开的决定,是坚决而不可改变的。

日瓦戈不想劝阻她。城里正处于捕人高峰,他们刚躲起来再返回去,简直是发疯。可是,在这可怕的严冬荒漠中,又充满了另一种威胁,他们孤零零地独处而没有武器,恐怕也真不够理智。

此外,日瓦戈从邻居柴棚里收集来的最后一捆劈柴,已快烧完,新的又无处去找。当然,如果确有可能在这儿长住,日瓦戈医生会到周围走走,设法补充些饲料和粮食。但因是暂住,前途未卜,不值得到处搜索。于是日瓦戈医生决心听之任之,走出去套马。

他套马本领不高。萨姆杰维亚托夫曾经教过他,可他忘了。虽说手不熟练,最终还是把马套上了。他用皮带包了铁皮缀着铜铃的一端,把轭固定在车辕上,再把带子在一根辕木上缠了几圈,打了个结。然后,他一脚蹬着马的腰部,将马轭的两端系紧,做完余下的事,便牵马来到门廊前,把马系在廊柱上,进屋告诉拉拉,可以上车走了。

他进来见她正处于极度慌乱失措之中。她和卡坚卡穿好了出门上路的衣服,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可拉拉不停地掰着自己的手,忍着泪水求日瓦戈坐一会儿,自己却不停地坐进椅中马上又站起来,一边急促地说,快得前言不搭后语,而且时常用咏唱和哀诉的语调,高声插进一句:“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不能怪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结果会这样。现在这个时候难道能走吗?很快天就黑了,那时我们还在半路上呢。恰好又是在你出事的那个林子里。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听你的命令啦,自己下不了决心。有个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我没了主心骨。你看着办吧。难道不是这样吗?你怎么闭着嘴不说话呀?咱们瞎忙了一个早上,不知为啥耽误了半天的时间。明天不能再这样了,咱们得慎重些。难道不是这样吗?是不是再住一夜?明天早点起来,七点或是六点,天一亮就动身。你说怎么样?你把炉子生着,在这儿再写一个晚上,在这儿再过上一夜。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像个奇迹一样。你怎么什么也不回答?又是我这个不幸的女人做错了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