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6/13页)

日瓦戈笼罩在一片令人神往的静谧中,充满幸福感,充满甜蜜的生意。油灯在白纸上洒下宁静的黄色灯光,在墨水瓶里映起浮动的点点黄斑。窗外是淡蓝色的寒冷的冬夜。日瓦戈走进隔壁一间没有灯光的冷屋,从那往外看得更清楚。他朝窗外望了望。月的光辉照在白雪覆盖的林间空地上,好像蛋青或是白色的乳胶,黏乎乎的似乎伸手能摸到。寒冬夜色,美得难以言传。日瓦戈医生心里涌起一片宁静。他转身回到光亮暖和的房里,提笔写起来。

他写时笔迹稀疏,为的是让字迹能传达出运笔的生动情致,并且不失去自己的书法特色。他静心缄口,边回忆边记录,采用逐渐润色加工而不同于当初的定稿。他把最为成熟的和记忆清楚的旧作写下来,像《圣诞之星》、《冬夜》,以及性质相近的相当多的其他诗作,后来这些诗作被遗忘丢失,谁也没有再发现。

他写下这些完成的、定型的作品后,就转而写过去只开了头就丢下的诗篇,情绪酝酿好便写起来,却并不指望马上完成。渐渐地他诗兴大发,像着了迷,又写起新的诗作来。

头两三节写得很顺利,出现了几个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比喻;之后他凝神专注,感觉所谓的灵感要来了。左右创作的几种力量,它们的相互关系似乎本末倒置过来。占据首位的,不是人和他想表现的心境。语言这“美”和“意”的家乡与栖所,开始自己替人思索讲话,整个变成一种音乐,不是指诉诸听觉的外在声音,而是指内在的湍急强大的潜流。这时,如同汹涌浩大的河水冲刷河底的石块,转动磨坊的水轮,流淌的语言也受自身规律的驱使,自己沿途顺便就创造出节拍和韵脚,也创造出千百种更为重要而迄今未被发现、使用、命名的其他形式和手段。

每逢此刻,日瓦戈总觉得,主要的工作不是他自己完成的,而是某个高出于他、置身于他头上而支配着他的力量。这便是宇宙的思想和宇宙的诗情;这便是宇宙诗情在未来的历史发展中应迈出的下一步。而他自己不过是这诗情运动的中介和立足而已。

他不再自责,一时也不再觉得自满和自卑。他回头望望,又朝四周看了看。

他看到了睡梦中的拉拉和卡坚卡,两人的头枕在雪白的枕上。洁净的床褥,整洁的房间,她俩清晰的线条,同明净的夜和雪、星和月,汇合成同样洁净的细浪,流过他的心田。生活给人的庄严的纯洁感,使他忍不住要欢呼,要流泪。

“上帝啊!上帝啊!”他不禁想低声自语。“这一切,全是赐给我的!我凭什么得到这么多呀?你为什么让我接近了你,为什么让我来到你无价的大地上,来到你的星光之下,来到这个疯狂的、无怨言的、不走运的、看不够的女人身边?”

日瓦戈从桌上稿纸里抬起眼来,已经是夜里三点钟了。他从全神贯注、与世隔绝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回到了现实里,感到幸福、坚强、宁静。突然他听到一声凄凉的哀号从窗外寂寂的远方传来。

他走到隔壁无光的房间里,想朝窗外望一望。就在他坐着写作的几小时中,窗上结了很厚的霜,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日瓦戈把大门下卷放着的遮风的地毯挪开,披上皮大衣走到外边门廊。月光下的雪地,像燃着白色的火焰,刺得他眼花,起初他什么也不能细看,什么也没有发现。但过不一会儿,就听远处传来的悠长的哀嗥。这时他才发现沟谷对面一块空地边上,有四个长长的黑影,大小像标点里的连字符号。

几只狼朝着房子站成一排,仰脖嚎叫,不是冲着月亮,就是冲着米库利齐恩家闪烁银光的窗子。有几秒钟,它们伏身不动。日瓦戈刚明白过来这是一群狼,它们就像狗一样垂下尾巴,慢吞吞地离开林间空地,仿佛日瓦戈的想法传达给了它们。没等日瓦戈搞清楚它们的去向它们就消失了。

“又新添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心里想。“没它们就够呛了。难道附近不远真有狼窝吗?说不定就在山沟里呢。太可怕了!倒霉的是马厩里还有萨姆杰维亚托夫那匹黄马。大概是它们嗅出马味了。”

他决定不到时候一点也不对拉拉泄漏,免得吓着她。他进了屋,关好大门,掩上从冷屋到暖屋中间的门,堵上门缝和门洞,回到写字台旁。

油灯仍然燃得很亮,很可人意,但他却没心思写了。他平静不下来。脑子里尽转着狼群以及其他危险复杂的情况,别的全想不进去。再说他也累了。这时拉拉醒过来。

“你还点着灯呢,我的明亮的小蜡烛!”她用柔润的轻声说,睡得嗓音带点阻塞。“靠近来挨着我坐一小会儿。我讲给你听,我做了个什么梦。”

他于是把灯吹熄了。

又一天在平静的惶惑中度过了。家里找到一个儿童用的小雪橇。小脸通红的卡坚卡穿着皮袄,大声笑着从结冰的小山坡顶,滑到花圃里没有扫雪的小路上。小冰山是日瓦戈医生用铁锨拍实之后,泼水浇成的。她总是乐呵呵,没完没了地返回来,用绳子拖着雪橇上坡。

寒气逼人,有增无已。院子里有太阳。雪地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了黄色。这蜜黄之中渐渐渗进早来的傍晚那种沉重的橘黄。

昨天拉拉又是洗衣又是洗澡,屋里积了许多潮气。窗上结出松松一层厚霜。从天花板到地板,发潮的墙纸上出现了一条条淌水似的黑道。房间里显得又暗又不舒适。日瓦戈往屋里抱劈柴、担水;还继续清理东西,不断有新的发现。拉拉从早到晚忙活,家务越来越多,也时常要他帮一把。

总在最忙的时候,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就握住不放了;抬起的重物没到目的地便搁到地上;一阵阵无法抵拒、令人眩晕的柔情,使他俩束手无策。又是什么事也做不成,什么思想都抛到了脑后。总是这样荒废了分分秒秒,积成了一个又一个时辰,天色竟又晚了下来。两人想起丢在一边的卡坚卡,没有饮水的黄马,才吃惊地清醒过来,拼命去补做耽误了的事情,心里感到十分内疚。

日瓦戈因为睡眠不足,脑子里昏沉沉的,像喝醉了酒一般,罩在一层甜丝丝的雾中;浑身酸疼、疲倦,却又感到舒畅。他迫不及待地盼着到晚上,好继续那中断了的夜间的工作。

他身上充满着那种梦幻般的朦胧感,已经替他完成了前一半的酝酿工作。周围一切变得朦胧。他的思想也变得朦胧。由此一切融合为浑然一体的迷蒙,迷蒙渐渐又在变,便成了最后准确清晰的前奏。一整天累人的欢快,犹如作品草稿的朦胧、迷蒙,正是入夜创作不可缺少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