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7页)
很久以来,他早已不再把自己对二等兵威廉斯的情感笼统地归结于恨,也不再极力为那份占满他心中位置的情感寻找借口。他想到士兵时,没有爱意也无恨意;意识里唯有无法克制的愿望,想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当他从远处望见士兵在营房前休息时,就想对他大声叫喊,或挥拳揍他,激将他对暴力做出某种反应。自从他第一次遇见士兵,至今已快两年了。离上次士兵被派去他那儿完成清理树林的任务,也过去一个多月了。在这期间,他们彼此的对话仅限于只言片语。
十一月十二日的下午,彭德顿上尉和往常一样出门散步。这一天对他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早上在教室里,他正站在黑板前讲解一个战术问题,突然记忆断片了。话说到一半时,大脑一片空白。他不仅把那堂课剩余的教学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就连教室里军官学员们的面孔也看似陌生了。在他脑海里只有二等兵威廉斯,清晰可见——没有别的。好一阵子,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手持粉笔。这时,他处变不惊,陡地灵机一动,宣布下课。幸好在出现短暂失忆时,他的课已基本接近尾声。
上尉步态僵硬,在去那四方大楼的一条人行道上走着。这天下午天气反常。天上乌云密布,但在接近地平线处,仍是天晴日暖,温和的阳光洒向大地。上尉不自然地摆动手臂,看似手臂在肘部不能弯曲一样,眼睛一直盯着军裤的裤脚和脚上擦得乌黑铮亮的长脸尖头皮鞋。走到威廉斯常坐的凳子前,他才抬起头,瞪眼看了他片刻,然后走上前去。士兵慢腾腾地起身立正。
“二等兵威廉斯。”上尉说。
士兵听着,但彭德顿上尉却没再说什么。他本想就士兵违反军人着装规定对他训斥一番。当他走近时,似乎觉得威廉斯的外衣没有扣好衣扣。乍一看,士兵总让人感觉像是没穿整套军服,或是缺少了什么必戴的军装配件。可当他们面对面时,彭德顿上尉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士兵之所以会给人着便服、军容不整这个印象,原因在于他自身的体态,他没有违反任何军规。上尉仍默默地站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如骨鲠在喉,透不过气来。而在心里,他却对士兵恶言恶语狠狠地责骂了一通,也有情话、恳求和辱骂。不过最终他仍没作声,转身走开了。
眼看着要下雨,却一直等到彭德顿上尉快到家了,雨才落下。这不是缠绵的潇潇冬雨——是夏日骤雨,咆哮着疯狂地从天而降。上尉离家还有不到二十码的距离,这时雨点开始落在他身上。他只要快跑几步,便可轻松到家。可是他依旧脚如注铅,施施而行,任凭冻雨倾盆而下,把他淋成了落汤鸡。回到家打开前门时,他眼睛发亮,直打哆嗦。
二等兵威廉斯预感到风雨欲来,就走进了军营。他坐在娱乐室里等着开饭,然后,在饭堂一片吵吵嚷嚷的喧闹声中,他悠闲自在地吃完了丰盛的晚餐。随后,又从他的小橱里拿出一袋混装便士糖果[53],一边嚼着棉花糖,一边去上公共厕所,在那儿,他寻衅和人打了一架。他进门时,只有一个便桶没人用,排在他前面的士兵在解裤子。那人正要坐下,二等兵威廉斯粗暴地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撵走腾位子。接着他俩打了起来,一小群人也围过来了。威廉斯强壮而敏捷,从一开始就占尽了上风。打架中,他脸上即未露出吃力也无生气的样子;依然是神色不动,表情冷漠,唯有额头的汗水和蒙昧的眼神揭示了他拼搏的真相。他使对手处于孤立无援、无力招架的境地,眼看这场胜局已定,忽然间,他自己却放弃不打了,似乎对打架的兴趣荡然无存,甚至无心自卫。结果反遭对方一顿暴打,头被恶毒地往水泥地上猛撞。打架结束后,他昏头昏脑地站起来,离开了厕所,压根也没用便桶。
二等兵威廉斯寻衅滋事,这已不是头一次了。两周来,他每晚待在营房里,招惹了不少麻烦。这是他性格特点的另一面,尚未被营房的室友们猜想到。他时常一连几个小时呆若木鸡地坐着,一声不吭,转眼间又会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空闲时间里,他不再去树林散步,晚上也睡不好,噩梦呓语吵醒了同寝室的室友。但却没有人关注过他这些古怪行为。军营里有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位老下士每天晚上给秀兰·邓波儿[54]写信,像写日记一样罗列出他白天所做的事情,次日早饭前寄出去。另有一位服役已满十年的士兵,只因朋友不肯借给他五毛钱买啤酒喝,竟从三楼窗户跳了下去。在同一炮兵连里有个厨师,总是怀疑自己得了舌癌,无论医生做何解释也不能消除他的焦虑,这是一种疑病症。他对着镜子寻思,舌头伸出很长,看上面的味蕾,而且饿得自己骨瘦如柴。
打完架后,二等兵威廉斯走进宿舍,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他把那袋糖果放在枕头底下,盯着天花板发呆。窗外雨势减弱,夜晚悄然而至。百无聊赖中几多幻想让他的大脑活跃起来。他想到了上尉,但眼前浮现的只是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影像。这个来自南方的年轻士兵把军官和黑人都笼统地归于一类——他们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但却不把他们看作是人类的成员。仿佛上尉是天气或某种自然现象,他顺从天意安然地接受了他。也许上尉的行为看似意想不到,但他认为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他从未想过这值得他去怀疑,如同他从不去怀疑雷雨交加或花朵凋零一样。
那天夜里灯突然被打开,他看见一个皮肤灰暗的女人站在门口盯着他,从那以后,他再没到彭德顿上尉住处的附近去过。当时,他吓得心惊肉跳——但这种恐惧更多是生理上的反应,而不是心理上的,是潜意识,而不是醒觉。他听见前门关上后,小心地向外张望,看见路上没人。刚一平安回到树林,他撒腿就跑,拼命地跑,跑得悄无声息,尽管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害怕。
可是,他对上尉的妻子一直念念不忘,“夫人”的身影让他夜夜魂牵梦萦。有一次,他刚入伍不久,因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每当护士走近他时,他就会想到女人身上带有的邪病,不禁在被子下面直打哆嗦。他宁愿躺在床上几个小时,痛苦不堪,也不肯去找护士来。然而,他触摸过“夫人”,却一点也不害怕这邪病了。每天他给马儿洗刷干净,装上马鞍,目送她策马远去。冬日的清晨,寒气逼人,而上尉的妻子面色红润,兴高采烈。每次见面,她都会说个笑话,或友好地问候一下,但威廉斯从不直视她,要么不回应她的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