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9/24页)

她觉得自己的网球鞋鞋底有些打滑,于是小心地蹲下来,跨坐在屋顶的尖顶上。房子差不多完工了。它将是这一地区最大的建筑物之一——两层楼,天花板很高,还有她所见过的最陡的屋顶。但是,这项工程很快就要完工了。木匠们将会离开,孩子们不得不找别的地方去玩。

她形单影只。四周空寥,天地俱寂,总算可以思考一会儿了。她从短裤口袋里掏出昨夜买来的那包香烟。她缓慢地吸着烟。香烟让她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因此肩膀上的那颗脑袋似乎变得沉重而松弛,但那支烟她没有抽完。

M. K.——当她十七岁且名扬天下时,她将把这两个缩写字母写在每一样东西上。她将开着一辆红白相间的帕卡德汽车衣锦还乡,车门上就有这两个首字母缩写。她将让人用红色把M.K.印在自己的手帕和内衣上。或许,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她会发明极小的收音机,就像一颗绿豆那么大,人们可以把它塞进耳朵里,带着它满世界跑。还要发明一种飞行器,人们可以像背包一样把它拴在后背上,满世界飞来飞去。接下来,她还要成为打通一条巨大隧道的第一人,它将贯穿世界,直通中国,人们可以乘坐巨大气球,顺隧道而下。这些将是她的第一批发明。全都计划好了。

当香烟抽完一半的时候,她用力把它掐灭了,把剩下的半截顺着屋顶的斜坡弹了下去。随后,她俯身向前,将脑袋搁在手臂上,独自哼唱起来。

那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但几乎自始至终,总有一支钢琴曲或别的音乐在她脑海深处奏响。不管她做什么或想什么,音乐总在那儿。布朗小姐是她家的房客,她的房间里有一台收音机,去年整个冬天,每个礼拜天下午,她都会坐在台阶上,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节目。那些节目多半是古典音乐,却是她记得最清楚的曲目。有一个家伙的曲子,每次听到都让她心头一紧。有时候,这家伙的音乐就像一块块五彩缤纷的水晶糖,还有一些时候,他的音乐是她想象中最温柔、最悲伤的东西。

突然传来一阵哭声。米克坐直了身子,倾听着。风吹乱了她前额上的刘海,明亮的阳光让她的脸变得煞白而潮湿。呜咽声在继续,米克匍匐在尖屋顶上,手脚并用,缓慢移动。到达尽头时,她俯身向前,趴在那里,好让脑袋可以伸出屋檐,看到地面。

小家伙们还在原先的地方。巴布尔蹲在那里,盯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他的旁边是一个又小又矮的、黑乎乎的影子。拉尔夫依旧被绑在童车里。他的岁数刚好大到足以坐起身来,他抓住童车的两侧,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一直在哭。

“巴布尔!”米克朝下喊道,“看看拉尔夫想要啥,拿给他。”

巴布尔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那孩子的脸。“他啥也不要。”

“好吧,那就好好摇摇他。”

米克爬回了她先前坐的地方。她想长时间地琢磨琢磨两三个人,想对自己歌唱,想制订计划。但那个拉尔夫还在嚎啕大哭,她根本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她开始大胆往下爬,爬向靠在屋顶边缘的那把梯子。斜面很陡,只有几个木块钉在上面,每个木块之间相距甚远,那是工人们用来站脚的。她头晕目眩,心跳加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用命令的口吻大声对自己说:“双手抓牢这里,然后向下滑,直至右脚的脚趾牢牢地踩住那儿,再稳住,然后摆向左边。勇敢点儿,米克,你要一直保持勇气。”

在任何攀爬中,向下爬都是最难的部分。米克花了很长时间才爬到楼梯那儿,总算觉得安全了。当她终于站在地面上的时候,她似乎矮了许多,小了许多,片刻间,她觉得两腿像是要随她一起坍塌下来。她拽了拽短裤,把皮带拉紧了一扣。拉尔夫还在哭,但她没理会哭声,径直走进了这幢空荡荡的新房子。

上个月,有人在门前竖了块牌子:儿童不得入内。有天夜里,一帮孩子在屋里打作一团,有一个小姑娘,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跑进了一个没有铺地板的房间,掉了下去,摔断了腿。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打着石膏绷带。还有一回,几个粗鲁的男孩用尿把其中的一面墙浇了个透,并涂上了一些相当下流的话。可是,不管竖起了多少“请勿入内”的牌子,都挡不住孩子们进入,除非房子粉刷并装修完成,有人搬了进来。

房间里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气味,当她走动时,网球鞋底噗噗作响,整幢房子都发出回声。空气闷热而安静。她在前厅的中间静静站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两个粉笔头——一个是绿色的,另一个是红色的。

米克十分缓慢地描画着大写字母。她在最顶上写下了EDISON(爱迪生),再在下面描画了DICK TRACY(迪克·特雷西)和MUSSOLINI(墨索里尼)这两个名字。然后,在每个角上,以最大的字体,用绿色粉笔涂写,再用红色粉笔勾边,她写下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缩写——M.K.。写完之后,她走到对面的墙壁前,写下了一个非常下流的词——PUSSY(阴户),在下面也写下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她站在空房间的正中间,凝视着自己刚才描画的这些字。粉笔依然攒在手里,她并没有真正感到满足。她在使劲地回想去年冬天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曲子的作者是谁。她已经问过学校里一个有钢琴的小姑娘,她上过关于那位作曲家的课,而且那个女孩去问了她的老师。那家伙好像是个小孩,若干年前生活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可即便是个小孩子,他就已经创作出了所有这些优美的钢琴曲、小提琴曲,还有管弦乐作品。在她的脑海里,她大约能够记住她所听过的他创作的六支不同的曲子。其中有几支很明快,丁丁当当的,另外一首闻起来有雨后春天的气息。但这些曲子全都让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悲伤,同时又很兴奋。

她哼唱了其中一支曲子,独自一人在这幢闷热的空房子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她感觉到泪水盈满了自己的眼眶。她的喉咙又紧又涩,再也哼不下去了。她在这份名单的最上面迅速写下了那家伙的名字——MOTSART(莫扎特)。

拉尔夫就像她离开时一样被绑在童车里。他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那双胖乎乎的小手抓着童车的两侧。拉尔夫看上去像个中国小孩,留着四四方方的黑色刘海,眼珠子也是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这就是他为什么哭喊的原因。巴布尔不见踪影。当拉尔夫看见她走过来时,又开始哭了起来。她把童车拉到那幢新房子侧面的阴凉处,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粒蓝色的豆豆糖。她把那粒糖塞进了那孩子温暖柔软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