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3/59页)
比夫还想到了死亡。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他翻找浴室的储物间时发现了一瓶“佛罗里达”淡香水,他把艾丽斯剩下的化妆品拿给露西尔时漏掉了。他拿着这瓶香水陷入了沉思。她去世已经四个月了——每个月都像一年那样漫长和无所事事。他很少想到她。
比夫拔掉了瓶塞。他光着上身站在镜子前,在他乌黑多毛的腋窝里洒了一些香水。香味让他变得僵硬。他用非常神秘的眼神和镜子中的自己互相看了一眼。他被香水所唤起的记忆给惊呆了,不是因为这些记忆的清晰,而是因为它们把整个漫长的岁月聚集到了一起,而且很完整。比夫揉揉鼻子,斜眼看着自己。死亡的边界。他心里感觉到了自己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如今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是完整的,因为只有过去才可能是完整的。比夫突然转过脸去。
卧室重新布置过。现在完全是他的了。之前它一直是黏糊糊、毛茸茸的,了无生气。总有袜子和破了洞的粉红色人造丝内裤挂在房间里拉起的晾衣绳上。铁床油漆剥落、锈迹斑斑,装饰着脏兮兮的蕾丝闺枕。从楼下跑上来的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弯腰弓背,悲伤地蹭着污水桶。
他改变了所有这一切。他用铁床换了一张两用沙发。地板上铺了一块很厚的小地毯,他买了一块漂亮的青花布,挂在那面开裂最厉害的墙上。他拆开了被封掉的壁炉,给它铺上了松木。在壁炉架上方,有贝比的一幅小照片,以及一幅彩画,画的是一个小男孩,穿着天鹅绒,手里拿着一个球。角落里一个玻璃柜装着他收藏的小玩意儿——蝴蝶标本,一个罕见的箭头,还有一块奇石,形状像一个人的侧面轮廓。两用沙发上摆着蓝色的丝绸垫子,他还借来了露西尔的缝纫机,缝制深红色的窗帘。他喜欢这间卧室。它既奢华又稳重。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日本宝塔,吊着玻璃垂饰,在穿堂风中发出奇怪的乐音。
这间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想到她。但他经常会拔开那瓶“佛罗里达”淡香水的塞子,用瓶塞碰碰耳垂或手腕。香水的气味中,他缓慢地陷入了沉思。对过去的感觉在他的内心中生长。记忆几乎是以建筑的秩序构造成形。在他存放纪念品的那个箱子里,他偶然发现了他们结婚之前拍的一些老照片。艾丽斯坐在一块雏菊地里。艾丽斯和他在河上乘坐一只独木舟。纪念品中还有一个很大的骨质发夹,是他母亲的。小时候他很喜欢看母亲梳头,盘起长长的黑发。他曾想,发夹弯曲的弧线是模仿女人的体形,他有时候会拿着它们玩,像玩洋娃娃一样。那时候,他有一个雪茄盒,里面装满了各种小物件。他喜欢漂亮布料的手感和颜色,他会在厨房餐桌底下和他的小物件待在一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但他六岁的时候,母亲把这些小物件从他这里拿走了。她是一个高个子强壮女人,像个男人一样有责任感。她最爱他。即使是现在,他有时候还会梦见她。她的手指上一直戴着金质的结婚戒指。
连同“佛罗里达”淡香水一起,他在储物间里还发现了一瓶艾丽斯从前用来洗头发的柠檬洗发水。有一天,他自己试着用了一次。柠檬水让他夹杂着白发的黑头发看上去蓬松而浓密。他很喜欢。他丢掉了自己以前用来防秃顶的发油,定期用柠檬水洗发。他以前嘲笑艾丽斯头脑的那些异想天开的古怪念头如今成了他自己的。为什么?
每天早晨,楼下的黑男孩路易斯都会给他端来一杯咖啡,让他在床上喝。他经常靠着枕头坐一个小时,然后才起床穿衣。他点着一支雪茄,看着阳光在墙上投下的图案,陷入了沉思,食指在他歪歪扭扭的长脚趾间游走。他在回忆。
接下来,从正午至傍晚五点,他一直在楼下干活。礼拜天一整天。生意一直在亏本。有很多清淡萧条的时刻。不过到了吃饭时间,店里通常满满的,每天守在收银台后面时,他总能见到数百个熟人。
“你老是站在那儿想什么?”杰克·布朗特问他,“你看上去像个德国犹太人。”
“我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比夫说,“我母亲的祖父是个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但我知道的其余所有亲属都是苏格兰—爱尔兰人。”
那是礼拜天的上午。顾客懒洋洋地坐在桌旁,有烟草的味道和报纸的沙沙声。角落的火车座里有几个男人在掷骰子,但这种游戏很安静。
“辛格去哪儿了?”比夫问,“今天上午你要去他住的地方吗?”
布朗特的脸变得幽暗而阴郁。他猛地把头向前一伸。他们吵架了么——可一个哑巴怎么能吵架呢?不,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布朗特有时候会闲待着,行为举止仿佛是在跟自己争论什么。但他很快会走——他总是这样——再过一会儿他们两个会一起进来,布朗特在说着什么。
“你过得真潇洒。只是站在收银台后面。只是双手摊开站着。”
比夫没有生气。他把身体的重量支在胳臂上,眯缝着眼睛。“我们说点儿正经的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布朗特的双手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这双手温暖、肥硕而粗糙。“啤酒,一小袋花生酱夹心奶酪饼干。”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比夫说,“我们待会儿再说吧。”
这人是个谜。他总在变。他依旧像一条发疯的鱼那样喝酒,但他并没有像某些人那样被酒精拖垮。他的眼圈经常是红的,他有一个神经兮兮的习惯,总是惊慌地扭头向后看。他的脑袋在他细细的脖子上显得又重又大。他是那种家伙:孩子们取笑他,狗想咬他。然而,有人取笑他时,就会刺痛他的心——他会变得粗鲁而大声,像个小丑一样。他老是怀疑有人在笑他。
比夫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得了吧,”他说,“是什么让你继续留在那个游乐场?你可以找点儿更好的事情干干。我可以在这儿给你一份兼职的差事。”
“万能的基督啊!就算你把这该死的整个地方,这锁、存货和酒桶,统统给我,我他妈也不愿守在那个收银箱的后面。”
他就这么个人。很气人。他决不可能有朋友,甚至也没法跟人相处。
“别瞎说八道了,”比夫说,“严肃点儿。”
一位顾客拿着支票走了过来,比夫给他找了钱。店里依旧很安静。布朗特躁动不宁。比夫感觉到他要走了,想留住他。他伸手从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拿出两支A—1雪茄,递给布朗特一支。他脑子里谨慎地排除了一个接一个问题,最后他问: